伊琳和她的郵局（一）

2023年聖誕節前十天，寒風呼嘯、滴水成冰。已經是下午四點半鐘，天暗下來了。我開了廊下的燈，看到街前的信箱上，小紅旗筆直地豎著。可見，我放在裡面的七封聖誕卡還躺在那裡受凍；而郵差先生也還在路上，我希望。

老伴從《華盛頓郵報》的拼字遊戲上抬起眼睛，很溫和地說：「真是想念伊琳，她送信的那四年，每天不到中午十二點，信件一定送到，風雨無阻。她退休之後，這樣的好日子就再也沒有了。」

伊琳之前的郵差們也從來沒有早過下午兩點鐘，伊琳是獨一無二的。我心裡這樣想，但是沒有說出口，藉著料理晚餐的時間，我自自然然地獨自一個人待在廚房裡，擰開收音機聽著公眾台的古典音樂，想念著伊琳。

2019年的夏天，伊琳被「換線」來到了我們的街區。那時候，我已經從每天寄出四、五封信減少到三封信，心裡很不痛快，但這天的中午，我完全意外地看到了一張美麗的笑臉。女郵差從我家信箱裡拿出那三封手寫的信，用手指扳倒了那面盡責的小紅旗。正準備把這天的郵件放進信箱的時候，看到我出門取信，便停住手，等我走近，將成綑的郵件放到我手裡的同時，從郵車窗口看著我：「這麼多手寫的信，能讓我快樂一整天！」

她臉上燦爛真誠的笑容感染了我，我也笑了，感謝她這麼早就把郵件送到了，順便祝福她有順心如意的一天。她客氣地回禮。在她啟動郵車的時候，我注意到，她不是把那三封信丟進塑膠的大收信籃，而是鄭重其事地把我那三封信，放進一個漂亮的紙製禮盒裡，再放在收信籃上面，她的視線看得到的地方。

返回門內，老伴驚訝地問：「這麼早？簡直是奇蹟。」

「一位女郵差，熱愛手寫的信。」我回答，順手把他的郵件遞給他。

「真的？」老伴漫不經心，然後歡聲大叫：「石油公司的股票紅利到了，有七千多元呢！」

打從那天起，我時常看到這位女郵差。最早，我提出的問題是：「請問，為什麼您能這樣早，而別的郵差卻做不到？」

她沉吟半晌，緩緩說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可以及時送達所有需要送達的郵件，返回郵局的時間一定早於下午一點鐘。」

我便請教她的大名，她微笑：「伊琳。」緩緩啟動郵車，前往下一個信箱所在地。

一日，結束了當天的功課，寫了一封寄往巴黎的信，給我的一位藝術家朋友，恭喜他展事成功。我出得門來，看到伊琳的郵車已經抵達斜對面鄰居的信箱前，一面祈禱她會側轉臉看到我，一面揮動著手裡的信，慌不擇路，一腳高、一腳低奔向她的郵車。

伊琳馬上停車，甚至關閉引擎，跳出郵車，快步奔向我。她一手扶住我，一手接過這封信，一邊著急地說：「您千萬不要這樣子跑，跌倒就不得了。」

我喘息著回答她：「我有過花了七十天，才把一封信寄達巴黎的經驗……」伊琳微笑點頭，我們就這樣站在街道當中說了幾句話。

她撫摸著信封下沿深藍色、貼得整整齊齊的美國郵政航空貼紙，若有所思，「這種貼紙，取消已經多年，因為已經沒有海運的郵件了。您卻還在使用，可見，您是一位一直在寫信，而且書寫大量國際信件的人……」

我笑了：「我只是在提醒郵局，這封信最好能夠飛到目的地，而不是被裝進一個瓶子，丟進大西洋、飄洋過海，費時數月才抵達……」我們兩人開懷大笑。

她撫摸著信封，滿心的艷羨寫在臉上，「威尼斯的信封？」

我回答：「信封、信紙都是威尼斯的。」

她點點頭，將這封信翻轉過來，看到了我剪成三角形的「封緘」。她說：「這應該就是佛羅倫斯著名的漩渦彩印手工紙。」

我點點頭，沒有接下去。只見她將這封信捧在胸前，很誠懇地看著我，「這已經是藝術品了……」

遠遠的，街角出現了一部緩緩駛近的車子，我們這才揮手告別。

每年總有三、四次，我會收到來自台北樂學書局寄達的書籍。伊琳將整箱的書幫我提到廊下，捧著一部電子小設備，要我在上面簽個字。

我一面簽字、一面跟她說：「進去坐坐好嗎？我有世界各地的紙，你要不要看一看，選幾張喜歡的帶回家？」

她開心地回答：「謝謝您，但走進您的家門，與行規不合。」

這回輪到我有一點不好意思了，趕緊提著書箱進門，身後傳來伊琳緩緩啟動郵車的嗡嗡聲。

每年母親節、父親節、我同老伴兩人的生日、聖誕節，兒子都會從三千英里以外的南加州寄美麗的卡片來，伊琳都會細心地將這些卡片放在郵件的最上面。我想她一定很喜歡看到我的驚喜。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你的孩子呢？他們住在哪裡？」

伊琳很平靜地說：「孩子們的父親在伊拉克受傷去世。兩個女兒已經成家立業，都住在附近，而且我已經做外婆了。」

我尷尬地說不出話來，這才明白，伊琳是陣亡將士的遺孀，而且已經有了孫兒，應當是早已五十出頭，接近退休的年齡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