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離開我(三)

維維認認真真回想了一番,實在找不出一個可疑的人。熄燈睡覺前,窗外繁星滿天,維維聽見哈里如雷般的呼嚕聲,只好把自己的房門關緊,但還是無法入睡。這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想起了一個年輕女人的故事。她被囚禁在樹叢中的柴房裡,當有人發現時,她已經死了。據說這個案子至今沒有破。
維維嚇出一身冷汗,各種恐怖的鏡頭紛至沓來。她把頭躲進被窩,整個人蜷縮一團,沒多久她睡著了。一大早,她聽見哈里在廚房裡煮咖啡、烤麵包,還吹著口哨,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她輕輕罵道:「奶奶個熊,洋人就是那德性。」
口哨在她耳畔迴盪,已不再是優美的音樂,而是刺耳的尖刀。她終於忍不住氣呼呼地走過去,「吹什麼吹,你心裡還有沒有女兒?」
3
哈里被妻子責備後,不但沒有懊惱,反而感覺痛快一些了。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說明維維還是愛他的,要沉住氣,他們的愛情正接受嚴峻的考驗。哈里一臉陽光地來到學校,同事們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有消息嗎?」從前活潑可愛的安娜,已成為這句問話的代名詞,而且罪魁禍首竟然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哈里內心的悲傷和疼痛,莫可名狀。
上完兩堂課,哈里給學生們批完作業,沉浸到小說翻譯中去了。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他最喜歡莫言的小說。他感嘆人性居然如此醜陋,但又在醜陋中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對著電腦,他眼睛模糊時,就望著窗外的吊機升上去、降下來。那裡正在蓋新的教學樓,下個學期東亞系將搬過去。郵箱裡系主任發來一張草圖,讓教授們論資排輩地選擇自己的辦公室。哈里喜歡的那個朝南辦公室,已被先進山門為大的同事選走了。
黃昏時分,哈里離開校園,一道彩虹出現。那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色彩,讓安娜的形象又在他眼前晃盪。他再次來到她失蹤的玫瑰園草地,站在夕陽褪盡的風中,尋找著她,喊她的名字:「安娜、安娜!」然而,一切是那麼的寂靜,已經枯黃的草地上,有幾隻小鹿款款散步。河邊光禿禿的樹木,像一個個禿頭老翁無聲地佇立著。
哈里望著它們,視線迷濛地進入幻覺中。彷彿看見安娜正在向他飛奔而來,喊著:「爸爸、爸爸。」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和心跳,但她忽然被另一雙手挾持著,離他越來越遠。哈里揉揉眼睛、定定神,黃昏已漸漸消失在黑夜中。
維維從牙科診所出來,被上海老鄉梅花姊邀請去她家裡聚聚。維維欣然接受,回到家裡畫了一個妝,換了一身米色裙子,外加一件黑呢大衣,看上去精神狀態不錯。臨走時,她想給哈里留個紙條,但一想到哈里丟失了女兒,犯了不能原諒的錯誤,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再說自從安娜丟失後,他們一直冷戰著。許多問題,維維都想和上海老鄉梅花姊商量、商量。
維維剛走,哈里就回來了。哈里發現客廳、臥室的燈都亮著,衣帽間裡的衣服散落一地,毫無疑問是維維的傑作,但他不清楚維維去了哪裡。在巴爾的摩,除了一個上海老鄉梅花姊,還有一個杭州朋友冬子,再沒有和她親近的中國朋友了。只是維維不告而別,就是不肯原諒他,這讓他心裡堵著一面無法穿越的牆。
前幾天,哈里的父母一再追問,安娜為什麼不來爺爺、奶奶家住幾天。哈里撒謊多次,終於到了瞞不下去的地步。他把安娜丟失的事和盤說出,老倆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娜的奶奶馬上血壓升高、心跳加速,住進醫院。對父母精神上的打擊,哈里覺得罪孽深重,但他又祈求上帝的原諒,饒恕自己。
哈里在廚房裡弄晚餐。他把草莓雞肉披薩餅,拿到微波爐裡熱兩分鐘,抹著調料,再加上一瓶白蘭地,坐在餐廳的長桌上大快朵頤。本來一家人圍桌而坐,總能講許多笑話和新聞,還有安娜的小嘴巴嘰嘰喳喳的聲音。如今沒有了往日的音容笑貌,長桌也是寂寞的。哈里在水池裡刷盤子,維維不給他一起吃晚餐的機會,停罷的洗碗機也唱起了哀歌。
沖個熱水澡,是減除一天疲勞的最好方式。哈里沒有與維維結婚前,總是早上洗澡的。洗乾淨了上班去,才覺得神清氣爽。娶了維維後,若晚上不洗澡,不准上床,更別想做愛了。這會兒,哈里洗完澡,換上睡衣、睡褲,在幾個房間裡來回走動。
女兒安娜的房間,一切如舊。床上的布娃娃,床頭櫃上的繪本圖書,還有一排白色的兒童書櫥上擺著安娜的獎狀、獎盃和小鏡框裡安娜的照片,還有一本畫冊。哈里打開畫冊,一頁頁翻過去,從三歲起塗鴉,顏色塗在線條外,到能畫水墨、油畫;這期間維維的操心和付出有目共睹。哈里的目光,停留在一幅〈鮮血梅花〉上。紛紛墜落的血紅花瓣,就像生命的凋零。這八歲的孩子,怎麼畫這樣的畫呢?哈里不禁打了個寒顫。
哈里很想找人說說話,可是沒有合適的人可以交流。他回到自己的臥室,窗外又颳起了大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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