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璞歸真(中)

她站在光圈外,離舞台遠,若說看不清楚,卻忽然又似乎能洞悉一切──她知道這群人唱作俱佳,演的是歌劇,也知道他們的服裝、面具雖華麗眩目,卻全為紙製,只能一次性用。
可為何會忽然擁有如此非凡的洞悉力,彷彿具備天眼似,她卻不明所以。她看到燈光一再旋轉,再迸裂為星星點點之雨絲,四處飛濺。然後,她邁步往前,想再看仔細點,腳下卻被什麼給絆倒了,一摔,駭然夢醒,意識跌回現實中。
現實裡,她穩穩地坐在客廳裡的搖椅上,搖椅沒晃,她沒摔落於地。現實裡,天色迷濛,剛下過雨,玻璃落地窗上雨漬斑斑。現實裡,廚房裡聲響此起彼落,鐘點工阿潔正在給她做飯。
她想再瞇一會兒,回返到適才的夢境中去,可才不過瞬間工夫,她就把夢中的一切給忘了,連一星半點都記不起來。
眼前,她屋裡正飄著菜香。她知道今天要吃蒸魚片和絲瓜豆腐。阿潔進門後就告訴她的,還強調一定清淡。她對阿潔的廚藝是放心的,知道再清淡的菜餚,阿潔也可以整出個色香味俱全來,她依然能大快朵頤。
可如今為健康計,她飲食是少鹽、少油、少糖、少碳水化合物。味覺既寡淡,對所謂色香味其實也無所謂了。彷彿是,心胃相依相偎,胃不計較,心亦淡然。
然而飲食樂趣缺了一角,她似乎有必要去尋找別的生活樂子,比如說,去參加化裝舞會,狂歡一番?
可她一老人如何狂歡?狂歡又如何定義?她這邊未及細想,阿潔那邊已把飯菜擺上桌,等她進食。
她卻不急。對如今的她來說,時間不再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相反的,時間攤在眼前,她可以毫無忌憚地揮霍,毫不汗顏。她不再追逐時間,也不讓時間催趕她。她可以晝夜顛倒,晝眠而夜醒。行事也可以慢上半拍,甚至一整拍。總之,她已打定主意當個慢郎中,把「慢」字訣默記在心,且貫徹到底。
就像現在,雖知道飯菜已備,她依舊不急不躁。她得等身體發出訊號,告訴她可以行動了,才會伸展四肢,慢慢起身,再緩緩立正。然後,等雙腳踩穩、身子平衡、呼吸均勻了,方邁出第一步,而後第二步、第三步……就是這麼一套動作,順序進行,絕不越步跳躍,還得無比緩慢。
且除了緩慢,她還得緊盯腳下,步步小心。因為──如果她腳底下是塊平衡木,她踩踏於上,一個斜步、一個歪身、一個晃動,都足於讓她撲倒在地,而她是萬萬摔不得的,或者說,她經不起再摔。
邁入晚年的她,因摔跤三次、骨折三次,身子亟待整修,不得不成為復健中心常客。既為常客,復健再復健,日子也不得不變成─長串的喟嘆:春花繁華,她錯過,秋色繽紛,她又錯過,要等至冬雪紛紛,她才驚覺,原來年將盡。她復健卻不盡如人意,幾乎已成老牛破車,不易修復翻新。
所以她必須步步小心。同時也必須日日激勵自己:即使暮年宛若日落西山,漫天霞光仍可燦爛耀眼。在這一點上,她是既悲觀又樂觀──悲喜可交替,哀樂亦可輪番。無論如何,她的晚景不必愁雲慘霧,如果,如果她不再摔跤的話。
也就是說,日子好或不好,絕對和平安與否息息相關。因此,當阿潔問她:「今天過得好嗎?」她答:「沒摔跤,很好。」便意味著,今日天色一片晴朗,沒雲霧遮天蔽日,所以挺好。
然後阿潔問她:「奶奶今天都做了什麼事?」
她據實以告:「沒做什麼。坐坐睡睡、睡睡坐坐。」
阿潔一聽,面有憂色:「不行的呀,要起來走動、走動,才能訓練腳力。」
她沒答腔。阿潔卻不讓她偷懶,不等她表態,一見她吃完飯,即扶她起身,陪著她在屋內慢慢踱起步來。
踱著、踱著,她不知怎地想起那張舞會邀請函,於是轉頭就向阿潔說了。說時神色有點淡漠,彷彿漫不經心,可既然說了,又彷彿鄭重其事,須嚴肅對待。
阿潔聽完後卻當是笑話,捧腹大笑:「是天大新聞呀,奶奶要參加化裝舞會了,好好玩!」
她沒笑,駁了一句:「什麼天大不天大的,芝麻小事。」
阿潔卻不同意:「不芝麻呀!奶奶一跳舞,出了名,當然就是天大新聞,多有趣!」
她覺得越扯越離譜,只得正色說:「出什麼名?剛剛說了,舞會是不允許洩露真名實姓的。」
「對哦,那多掃興。那奶奶想扮成誰?」
是呀,想扮成誰?芸芸眾生中,她最想搖身一變的,是哪類人?或者說,在她徹頭徹尾全方位蛻變、今生的記憶盡皆抹去後,最適合她的是哪類人物?
她無法即刻回答阿潔的問話,只能拖延:「還沒想好,再想想吧。」
那就繼續踱步。一廳一室、一廚一衛的住處,空間不大,她每日慢速繞走三趟,覺得運動量已夠,第四趟絕對不走。阿潔曾鼓勵她再接再厲,她用一句「量力而為,力盡而止」就駁回去。之後便以三趟為準,不多不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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