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月亮(下)

不久機會來了。一次去縣城拉化肥的時候，我居然找到了那份「人民日報」。更讓我驚喜的是，在那篇大批判文章的下面，以「較小號的字體」全文刊登了尼克森的就職演說，這可真是太難得了！

於今我已不能記住尼克森就職演說的全文，但我記得他講的幾件事。比如他提到，不久前美國阿波羅飛船的宇航員發回了「掠過地球表面的照片」，使人類第一次「像上帝那樣看到了地球」；他還說「在孤獨黑暗的宇宙中，我們都是『乘坐地球的乘客』」等等我從未聽過、也未曾想過的話。通篇演講都在籲求和平而不是戰爭，他還提到美國正在進行「登月行動」。

我一字不落地讀完了尼克森的就職演說，不僅他的觀點，包括他的文筆都讓我倍感新鮮，與我們從小習慣的語境完全不同，文雅、睿智，並不像「人民日報」批判的那樣「走投無路」般淒慘。至於那篇大批判文章，我連看的興趣也沒有了。

我將報紙懷揣著帶回農村，在知青中傳閱。人類真的能實現登月夢想嗎？望著慘白的月亮，我們誰也說不上來。月亮對於我們知青，只不過是夜晚的照明，對美國人似乎還意味著別的什麼？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就在當年我在偏遠山村困惑不解的時候，就在我們使用著近乎原始的農具，以千百年前的老祖宗幾乎一樣的方式農耕勞作的一九六九年，美國人登上了月球。又過了幾年，這個帝國主義的頭子尼克森總統，也來到中國訪問了。

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些，我只是經常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或許其他同學早失去了興趣，而我卻很長時間不能自己。那天晚上收工時，我又不由自主地站在田頭，望著升起的月亮發呆了......。

「曉光，曉光，不好了！革委會到處找你呢。」我正在吃晚飯，同隊的知青、外號「柱子」的同學氣喘吁吁跑來 :「聽說小辮子把你告了，說你思想反動，散布帝國主義言論，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革委會要組織群眾批鬥你。」

我茫然不知所措。

我自知出身不好，是「黑五類」的子女。父親早已「逃了」不知去向，城裡滿大街貼著我父親的「通緝令」，母親被關在「牛棚」接受改造。這時候要是革委會批鬥我，我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但是，我有什麼「反動言論」呢？結果當然是啼笑皆非，當我拿出那份「人民日報」時，所有摩拳擦掌、一臉嚴肅、準備批鬥我的人，都默聲不語了。這是「黨報」，肯定不是我偽造的，我沒那個本事。

走出大隊革委會，我抬頭看，天上的月亮慘白慘白的......。

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忘記這件事。沒有忘記的當然不是告我刁狀的「小辮子」，她大概也是好心，生怕我被資產階級拉下水吧，只是她搞錯了。

後來，我不只一次到過美國，還特意來到美國總統發表就職演說的國會大廈。在這裡我看到很多真實的景象，很多聞所未聞的資料；我看到了美國歷史上更多的、傑出的總統塑像，一次還和布希總統本人不期而遇。尼克森只是諸多美國總統中的一位。

當然，我也看到了美國的月亮，和我幾十年前在中國那個偏僻落後的小山村看到的一樣。但，真的是一樣嗎？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