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璞歸真（上）

四月初一，平淡無奇的日子，她意外收到一張化裝舞會的邀請函。

邀請函上數行黑體字格外醒目，寫道：舞會參加者請自律守規，不得卸下面具，也不得洩露真實身分。違規者請自動退出舞會。

發函的單位叫「長青社」，收函人是王一梅。是她，名字一字不差，她家地址也正確無誤。可她認定是有人惡作劇，尋她開心。

當然，四月初一是愚人節，她記得。她自認尚未失智，也知道在這麼個日子開開玩笑，無傷大雅。然而多年前她就已歸入銀髮族，日常步行，一步一重擔，上了腳鐐似，維艱難言。要她在舞會中翩翩起舞，豈不是難於上青天？

別的不說，現今她身板瘦癟，背也駝了，不在舞池中摔倒已是萬幸，難道還想舞出嫋娜飄逸之姿？青春舞鞋，她鐵定是穿不回去了，她知道。

且舞衣著身，必然鬆垮無比，盡現她皮包骨之窘態，這她也一清二楚。歲月之無情，就在於她韶華不再，心有餘而力不足。一個舞步、一個旋轉，都足以讓她氣喘吁吁、頭暈目眩。

想當年，她身姿何其輕盈！在高中畢業舞會中，即使舞曲節奏飛快，她趕不上拍子而亂蹦亂跳、舞不似舞，可她活力四射、旋轉自如，何曾滑倒？當然，這都是當年勇了，她無法複製。如今想來，往昔不過就是一疊復一疊的底片，再無別的。她興之所至時，或可抽出幾幀底片沖洗一番，重溫歲月曾經有過的、璀璨晶瑩的亮光，然而這又如何呢？凍結在底片裡的容顏（滿滿的嬰兒肥），可藉沖洗解凍，神采回歸。可歲月迤邐前行，時至今日，亮光已成斑斑浮光，黯了、淡了，她的容顏實際上亦已無法回春。

那麼她或許應該安於現狀，接納她肌膚上（不只臉龐）的每一道皺紋，與它們和平共處，無須怨嘆不休。她應該明白，皺紋本就是歲月之足印，無可抹滅。所以，老之不可逆，皺紋之必然，天經地義──除非整容。

可整容又如何？她無端想起「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話，雖明知用來比擬整容並不恰當，然而相比整容後之花容玉貌，軀體內各器官之退化卻是不爭之事實，而她，實際上還是老了，且老不是將至，而是已至。

偏偏她不服老。為場不知真假的舞會，竟禁不住怦然心動。然後，心一牽一動，記起了某些年少之事。為此，她喜形於色，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因為──自覺尚未沉落於失憶之湖中，或者說，她暫且無滅頂之憂，所以值得慶幸。

長日無事，她把舞會邀請函看了一遍又一遍。再三確定沒在函中看到舞會日期、地址及任何回函方式後，禁不住嘆了一口氣：這「長青社」怎麼回事，打的什麼啞謎？

她不喜歡猜謎。舉凡燒腦的事她一概不喜。可這邀請函之別開生面，卻又激起她年輕時愛刨根究底的脾氣。她覺得應該查查，至少，該查查「長青社」究竟是什麼機構，由誰負責？又從何處得知她的名字及地址？

當然，如今網路發達，如果有人想查她個資什麼的，包括年齡，應該易如反掌。而現今的世道似乎是：老者可欺，且欺之無妨。她想到了，一旦她的年齡公諸於世，若背運的話，她便會被不法之徒施予種種矇騙、欺詐之術。為此，她必須慎之又慎，時時提防。

再推論下去，這邀請函是否僅僅是個圈套，引她陷入？而她在全盤了解這圈套之前，是否該裹足不前？可邀請函之隱晦，恰恰又是最引誘她的──越是雲裡霧裡，她越想破解。

是呀，雲裡霧裡。她本意是想撥雲見日，得以瞥見澄澈天色，可卻與邀請函糾纏上了，心思迷糊起來。感覺上，她似乎是在與寄函人玩什麼捉迷藏的遊戲──她在明處，那人在暗處。她揪不出人，明顯處於劣勢，而那人，或正在竊竊偷笑？

但是否是她把事情想複雜了？有沒可能寄函人根本毫無惡意，不過是寄張邀請函博君一笑而已？所以她應該一笑置之？

她當然知道，該一笑置之的事多了去了。都這年紀了，掂量一下日常事，一切的一切不都僅僅是過眼雲煙？然而她是凡人，雲煙於她不僅無法散失於須臾之間，反倒凝聚於心，成為心病。

可她不管。甚至，若心病升級為妄念，也可隨之。因此，當她執意要拆解邀請函的謎團時，不管是否被人訕笑為愚蠢、頑固、不變通，和自以為是，她實則並不如何在意。

她似睡非睡，在夢境與現實之間來回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