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誰是真正的莎士比亞？ 學術界爭論百年

毋庸置疑，莎士比亞是全球公認最偉大的劇作家，他的十四行詩也被視為英國詩史上的璀璨明珠；然而，莎士比亞的真實身分，始終是學術界熱議的焦點，爭論之繁複絕不遜於曹雪芹和其《紅樓夢》。

小鎮出身的戲劇演員

探討莎士比亞身分之謎前，我們必須先明瞭他那文獻記載極其有限的生平。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年4月23日出生於愛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小鎮(Stratford-upon- Avon)。父親是手套師傅，做過鎮議員、鎮長。他7歲到16歲就讀鎮上唯一的學校。18歲娶了比他大8歲的Anne Hathaway，婚後六個月生了女兒Susanna，不到兩年再生龍鳳胎Hamnet與Judith。23歲隻身前往倫敦戲劇界發展，從演員做起，後來也寫劇本，更投資劇團和劇院。每逢倫敦遭遇瘟疫肆虐，他才回鄉休息。32歲失去11歲的獨子Hamnet。元配始終留在鄉下侍奉公婆，養育子女。46歲退休後返鄉做地主，不時去倫敦處理劇團事務。1616年4月23日辭世，生卒同日，享年52歲。至於莎士比亞在倫敦的社交生活，甚少文獻紀錄。

可以想見，在階級意識嚴謹的英國，來自小鎮、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平民莎士比亞，必然遭受出身劍橋、牛津等名校的菁英們輕視，不相信他能以精緻優雅的辭藻，創作出大約38齣有深度的戲劇。「有人在背後操刀」之說，長期遭人深信不疑；何况，他在遺囑中除了交代將「次好的床留給妻子」，並沒有談到如何保存劇本和詩集。

牛津派認定本尊是貴族德維爾

那麼，誰創作出真正的莎翁作品？正統派斬釘截鐵地認為，就是小鎮平民出身的戲劇演員莎士比亞；相信另有其人的學派裡，以認同貴族德維爾的牛津派聲勢最大。最初是英國學者盧尼(Thomas Looney)在1922年出版的《莎士比亞鑑定》(Shakespeare Identified)中指出，莎翁作品的真正執筆人是牛津伯爵17世愛德華‧德維爾 (Edward De Vere, 17th Earl of Oxford, 1550—1604)。百多年來，得到馬克‧吐溫、惠特曼、卓別林、弗洛伊德和喬伊斯等人的呼應。

旅居瑞典的學者傅正明，在唐山出版社2024年9月發行的《愛文的天鵝—誰是真正的莎士比亞？德維爾筆名背後的秘辛》一書裡，依照飽覽群籍得到的論據，反覆舉證德維爾才是莎翁本尊。

德維爾四歲起即學習希臘文與拉丁文。舅父亞瑟‧戈爾丁翻譯了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而此書被公認為影響莎著異常深遠。姑父亨利‧霍華德，有英國十四行詩之父的美譽，或許啟迪了德維爾對十四行詩的寫作熱情，創作了154首十四行詩。

德維爾12歲喪父，母親改嫁，他前往倫敦，由朝廷重臣柏格利勳爵擔任其監護人，學習法語、義大利語，先後在牛津和劍橋求學。20歲時隨軍前往蘇格蘭，參與平定天主教貴族叛亂的戰役，裨益於他日後寫出《馬克白》。24歲出訪歐陸，到過義大利和法國。啟發他撰寫多部背景發生在義大利的劇作，如《羅密歐與茱麗葉》、《維洛那二紳士》、《威尼斯商人》，其中不少細節必是出於旅遊期間的親眼所見。1588年德維爾隨軍對抗西班牙無敵艦隊，經歷過海上暴風雨，或許激發了他日後創作《暴風雨》的靈感。

歷史學家埃里克松(Carolly Erickson)在《伊麗莎白一世》裡形容德維爾「是一個敏捷活潑的舞者、女王的理想舞伴，有欣賞音樂的聰慧耳朵，也是維金納琴的靈巧彈奏者。」可以解釋莎劇中經常出現的音樂與舞蹈描述。

德維爾的父親有專營劇團，他從小對戲劇耳濡目染。1580年德維爾在倫敦購下大宅，於家中建立戲劇工坊，贊助戲劇創作，和許多大學才子派的劇作家過從甚密。他也曾經營過牛津伶人劇團和牛津童伶劇團。

從作品中尋覓作者身影

傅正明舉出很多例子，顯示莎劇人物有德維爾的自身色彩。例如，表兄霍華德唆使德維爾的僕人約克，向遠行歸家的德維爾汙衊其妻有紅杏出牆之嫌，和《奧賽羅》、《哈姆雷特》裡男主角懷疑女友和妻子不貞相似。

我認為，從戲劇的情節、人物裡尋找作者身影，信證比較薄弱。傅正明也從莎士比亞的154首十四行詩中，循著詩人的情感所寄，窺察其真實身分。前126首不斷讚美一位英俊非凡的青年，多數學者認為他就是南漢普頓伯爵三世，本名亨利‧瑞奧舍斯利(Henry Wriothesly)。沒有詳細史料記載此人和演員莎士比亞的交往，但他和德維爾則有頗深的淵源。

德維爾年長南漢普頓伯爵23歲，但兩人皆年少喪父，先後由朝廷重臣柏格利勳爵擔任他們的監護人。德維爾曾想將女兒嫁給南漢普頓伯爵，後者以自己年紀尚輕而婉拒，這可以解釋為何莎翁十四行詩的前17首反覆苦勸美男子結婚生育，才可將美貌流傳到後代。

德維爾曾得罪伊麗莎白女王而失勢，又因詩人氣質不善經營，不斷變賣祖產，南漢普頓伯爵經常予以財務支援。後來南漢普頓伯爵因捲入背叛伊麗莎白女王政變而入獄，德維爾奔走營救。在第18到第126號十四行詩裡可以看出兩人之間有深厚的患難交情，只是詩人諱於政治現實，沒有交代確實緣由。

同時代人看法參差

莎翁同時代的倫敦人，又怎麼看莎翁真偽 ？

1590年多人合編的《托馬斯‧摩爾爵士》手稿殘篇中，有演員莎士比亞的筆跡，被視為他唯一留下的筆跡，正統派堅稱演員出身的他並非沒有能力撰寫歷史劇。

1609年，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首度問世，扉頁獻詞稱作者為「吾輩之永生詩人」(Our Ever-Living Poet)，暗示作者是1604年離世的德維爾，而非當時尚健在的演員莎士比亞。且Ever 一字也和德維爾名中的Vere相近。

1623年，演員莎士比亞已去世七年，劇院同事約翰‧赫明斯與亨利‧康德爾將其劇作集首度付梓。正統派強調此舉證明演員莎士比亞才是真正的劇本創作者，因為他曾在遺囑中指定贈送兩人各26先令與8便士，和兩人交情很深。

然而，這本劇作集卻將書獻給威廉‧赫伯特和菲力普‧赫伯特兩兄弟，菲力普正是德維爾的三女婿。牛津派由此推論實際上是德維爾的後人出資促成劇作集問世。

1622年英國作家佩奇姆(Henry Peacham)在《圓熟的紳士》(The Compleat Gentleman)一書中列舉當代眾多大詩人，推崇德維爾引領詩潮，卻完全不提演員莎士比亞。

密爾斯(Francis Meres)1598年出版的文評《才智寶庫》(Palladis Tamia)裡，稱譽莎士比亞擁有創作美好詩作的如蜜之舌。莎翁同期的大詩人本‧瓊生(Ben Johnson)高度讚美莎翁成就，正統派相信他屢屢提到的莎翁就是演員莎士比亞。但牛津派認為瓊生其實知道，德維爾才是真正的作者，只是配合德維爾隱姓埋名的苦心，不予揭發，卻常在有意無意間作出暗示。例如，他所謂「甜美的愛文天鵝」，莎學家阿沃(Alexander Waugh)發現，愛文未必是流經演員莎士比亞的故鄉斯特拉福德之河，因為德維爾晚年居住在哈尼克教區，也有個斯特拉福德鎮。

真正作者為何隱姓埋名

莎劇莎詩若為德維爾所寫，他為何要隱姓埋名，眼睜睜看著作品光環照耀在演員莎士比亞身上？

傅正明指出，莎翁處於伊麗莎白女王和詹姆斯一世的統治時代，政局複雜，出版須經嚴格的政治審查，統治者很容易從劇本中找到含沙射影的蛛絲馬跡，劇作家不得不採用筆名。他引莎學家沃倫(James Warren)所言，指出德維爾捲入英格蘭王位繼承之爭，可能有損伊麗莎白聲譽和挑戰詹姆斯國王繼位之合法性。此外，當時上流社會認為戲劇乃黃色且下里巴人所迷之事，公共劇院是盜竊、賣淫和賭博場所，有損貴族尊嚴。因此，學者奧格本(Charlton Ogburn)認為德維爾挑中演員莎士比亞做替身，躲在其後面創作。

另一方面，書中也提到1586年伊麗莎白女王授予德維爾1000英鎊的皇冠年金，許多學者猜測是為了表彰他的文學成就，鼓勵他全心投入戲劇創作，弘揚英國民族精神。隨後登基的詹姆斯國王也繼續賜予德維爾1000英鎊皇冠年金，讚譽其文學成就。書中並沒有解釋兩位國君肯定德維爾哪些文學成就，是否包括莎劇和莎詩？若包括，德維爾為何不趁機平反？而讓嘔心瀝血的果實平白遭人冒名享用？

謎團依舊未解

我看完傅正明這本引經據典，列證極端細膩的書後，幾乎被說服了，相信創作出38齣飽受佳評的劇本和英國十四行詩登峰造極之作的詩集，作者必定有廣博的學養、高雅的品味、豐富的政軍歷練、複雜的人際關係與跌宕起伏的際遇。16、17世紀的英國，社會資源為貴族壟斷，貴族德維爾比平民演員莎士比亞更容易具備上述特質。

雖然很多留名青史的作家學歷不高，例如我最欣賞的民初作家沈從文，不滿15歲即從軍，但他們的作品皆源於個人經歷的淬鍊。演員莎士比亞長年隨著劇團巡演英國，並無行旅歐陸的記載，且經歷單純，缺乏政軍磨練；反之，德維爾的閱歷和社交圈都相當複雜，較能醞釀出廣度與深度俱全的劇本和詩集。

然而，德維爾和其後人完全不致力昭顯原創者的真名，這點實在難以教人信服。正如莎翁十四行詩裡一再提到的信念，他自信作品可以永垂不朽，那麼，徒然讓別人享有千秋盛名，自己卻「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豈不太、太、太違反人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