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緣薄

她的年紀即將跨越四分之三個世紀，近來她常常記不起來上個星期做了什麼，但十幾歲時發生的事卻記憶清晰。常常出現的一幕是在國中時，她的弟弟和妹妹都在念小學，弟妹成績不好。有一天她媽媽當著弟弟妹妹面前對她說，要她教會他們，如果弟弟妹妹成績再不好，就打她。

她記得那一天她哭了很久。她自己課業很重，有一堆難解的代數幾何、背不清楚的歷史，還有一字不能錯漏的國文詞語解釋，她根本沒時間也沒能力負責弟弟妹妹的課業。而她的母親一句話就沉重地壓住她，而且是以毫不尊重她的方式。

她在弟弟妹妹面前早就自尊掃地，手臂和腿上常被母親用雞毛撢子的藤條打出一條條痕跡。很奇怪，她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為了什麼被打，卻記得穿了制服還是露出來的挨打痕跡。她不知道同學老師看了怎麼想，從來沒人對她提及這件事。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是常年的便當菜都是菜脯蛋，很大塊很多的菜脯用一點點的蛋把它們連結起來。便當裡就這麼一個菜。一直到她成年離家多年後，一次母親打電話給她對她抱怨父親的無能，說房子都是她買的她賺的，然後開始細數什麼時候買第一間、第二間……她聽著突然發現，她一年又一年的便當裡只有菜脯蛋時，母親已經有第二間房子了。但便當裡的菜脯蛋一直讓她以為家裡很窮。

她自己有孩子之後，鞭打和菜脯蛋從來沒有出現在她自己的家。對孩子，她只想擁抱他們、給他們最好的營養，怎麼會下得了手打孩子呢？她不明白她母親的心。

她後來考上還算不錯的高中，母親卻只有冷嘲熱諷，「囂張沒有落魄的久」就是在高中時代聽到母親對自己說的一句話。一直到她有了些人生閱歷後，她才懷疑是不是母親自己只有小學學歷的自卑心理，所以要把她壓落底？高中時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交一個費用，母親不肯給。她記得在繳費到期日早上，她站在父母房門口等給錢的那種屈辱感，母親不肯給錢，父親也不敢吭聲。她心裡暗自希望自己能早日離開這個冷漠的家。

高中分組時她差點被父親的一個杯子打死。她不願遵從父親的意志要她選他要的組別，他的父親便拿了一個老人茶杯直接摔向她的頭，她剛好躲開，杯子在地上摔碎了。那天她心裡的恐懼到了極點——那個人可以為了面子打死自己的女兒。她心裡更希望早早自立離開這個只有傷害的地方。

她選擇了必須離家住校的大學，家裡所在城市的學校她一個都沒選。當年左右她選擇的就是盡一切可能離開那個家。

她的母親很喜歡算命，早早地就給全家人都算命。她記得她見過的一張算命的批示上的一句話：「父母緣薄」。她一直不懂什麼叫緣薄，現在她人生快過四分之三個世紀了，她已經完全理解緣薄的意思，那些鞭打、菜脯蛋和摔向她的杯子就說明了一切吧。（寄自伊利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