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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的俄羅斯家族——走訪中俄邊境室韋村(下)

秋天的額爾古納河。(圖片提供∕何杰)
秋天的額爾古納河。(圖片提供∕何杰)

尤利婭的家

我們拜訪的第一個家庭是尤利婭的家。

那是室韋小鎮上一個普通而尋常的院子,一座用原木搭建的木刻楞房子。木頭圍欄裡,是他們家的小院子。院子的土地經過開墾,經營成了小菜園,綠油油的豆莢、番茄、辣椒、茄子,熠熠生光。

白色窗框,窗台上擺放著五顏六色的小花盆,正值盛夏,花盆裡的四季海棠、玫瑰、月季和不知名的野花,開得爛漫,把房子裝點得優雅大方。

尤利婭的丈夫帶孩子去附近黑山頭口岸做小生意去了,她一人在家。知道我們要來,她穿著長裙,早早地站在院門口迎接我們。

一進屋,我們很意外,這可不像一個遠在邊陲小鎮的邊民的家,完全是大戶人家的擺設。房間客廳雖然不大,但乾乾淨淨的,纖塵不染。紅油漆的地板顯然是打過蠟的,光可鑒人。靠窗的牆下放著花架,有幾盆我們叫不上名字的盆栽,綠油油的,葉子彷彿也是擦拭過的,乾乾淨淨。

客廳牆上,中間掛著一幅不大的油畫,看上去很有些年代。畫面上是一座俄羅斯鄉村小教堂的景象,教堂前,一位牧師正在和幾個鄉民說話。氣氛恬淡安閒。牆的一側還有一個壁龕,放著陶瓷的聖母瑪利亞小雕像。

客廳的沙發很舊,但是也很乾淨,手工編織的帶蕾絲花邊的沙發罩整齊潔白。主人招待我們坐下,用玻璃杯倒茶給我們喝。

尤利婭雖然是華俄混血的二代,但還是典型的東斯拉夫人種的體型和相貌,烏髮碧眼,五官極有雕塑感,站立起來,身高足有一米七,雖然長腿大手,卻勻稱協調,儘管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身材健朗,看得出來,年輕時是個大美女。

她一開口,是地道的東北話,我還聽出一點河北唐山的尾音。

尤利婭的母親當年從俄羅斯流亡到中國,十多年後,直到三十歲,才嫁給她的父親——一位來自河北唐山的能幹木匠。婚後,生下了她和她的哥哥。接下來的時期,中蘇兩國的蜜月期很短,關係很快惡化,到五○年代末期,兩國徹底決裂,他們不僅和俄羅斯那邊音信斷絕,同時也受中國各類政治運動的衝擊,她和哥哥都沒有機會好好讀書,初中畢業就開始幹活了。她哥哥在附近國有林場做伐木工人,她在家附近的金礦廠上班。一開始她在河邊挖沙子,後來開車,再後來跟著媽媽自學醫學,成了礦廠醫務室的醫生,日子過得還算平安。後來她嫁給了礦廠的同事,俄羅斯族。然後有了兩個女兒。

九○年代初期,中國經濟正經歷大變革,大量國企倒閉。尤利婭告訴我們,由於金礦經過四十多年的採挖,資源已經枯竭,她所在的金礦廠也倒閉了,她和先生都已經失業一年多了,工資只發一半,但就是這一半的工資,也有八個多月沒有拿到了。

啊?那生活怎麼辦?同行的女生聽完,很詫異。

尤利婭歪了歪頭,攤開雙手,比劃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這手勢顯然不是中國人的。但她的眼睛裡,並沒有看見多少怨天尤人的目光。

她說:「我的外公外婆當年帶著媽媽逃命過來,那麼艱難,也活下來了。當年很多人半路上就被抓回去,槍斃了;也有的家庭餓死或者凍死;還有穿越草原時被狼吃掉的也有。我們能夠順利來到中國,很幸運。現在,我們也能活下來,只是暫時沒錢,不要緊。」

「你瞧,」她指著窗外的小菜園對我們說,「我們自己種黃瓜、茄子、番茄、辣椒,還有小白菜。夏天有這些菜,足夠我們吃,吃不完。」

「還有,」她站起來,指著遠處草地上的牛群說,「我們自己養的奶牛,自己擠奶,拿來做西米旦(將牛奶乳清分離後提煉出來的奶脂)。還能做一些乳酪,去換麵粉回來。我們自己做列巴(俄羅斯麵包)。只要有土地,日子總能過下去。我們這邊,正好不缺土地。」她的藍眼睛裡流出一絲知足常樂的笑意,讓我們很感動。

老照片

我們注意到,客廳北牆上還掛了一幅照片,那是一張十多人的黑白合影,邊緣已經有些褪色。她指著照片給我們講解,這是她媽媽結婚時的照片,前排正中央是她新婚的爸爸媽媽,媽媽穿著乾淨漂亮的俄羅斯裙裝,表情有一絲拘謹、羞澀,略顯幽怨的神色。旁邊是他的父親,典型的北方農民的樣子,上身穿的居然是西服,一看就知道是借來的或者租來的,完全不合身,腳底下穿的是一雙老布鞋,渾身透著緊張、不自在。左側的俄羅斯家庭成員,神情堅毅,多少還透著體面的樣子;右側新郎這邊的家人朋友,除了新郎之外,純然就是一群民工的模樣,有人穿長衫,有人手拿旱煙袋,居然還有人手裡扶著農具、和做木工的鋸子,似乎是剛從勞動現場喊過來、站在一起拍照的。照片上的時間是1945年9月,那正是中國經歷了十多年中日戰爭的艱苦歲月,剛取得抗戰勝利不久。這邊遠小鎮上一對異國男女,熬過戰爭離亂和死亡的威脅後,結婚了。

見我們對照片感興趣,她又搬出一只皮箱,從裡面取出厚厚兩本相冊給我們看,向我們展現了一個世紀的家族變遷。

裡面有她母親少女時代在聖彼得堡大學求學時的照片,長裙曳地,滿面燦爛的笑容,美好的未來似乎在向照片上的少女招手。有她的外公端著獵槍打獵的照片,有她外婆和女伴們一起喝咖啡的照片。

照片上的場景,從四○年代、五○年代、六○年代一直到九○年代。有尤利婭小時候穿著短裙站在草地上,一臉嬰兒肥的笑容;有他的爸爸穿著林場職工衣服,一手牽著她、一手牽著她哥哥的照片;還有一張他們一家子站在一根直徑足有一棟房子那麼大的樹幹橫切面前,拍的紀念照片,一看就是地道的林區特色。

一家人,也曾經幸福歡樂。

尤利婭指著照片上她媽媽的照片說,來中國之前,她媽媽在聖彼得堡一所大學學醫,家裡安排的計畫是,畢業後再到法國巴黎繼續深造。但是猝然降臨的十月革命,摧毀了他們所有的夢想。一家人走上了逃命的顛沛之路,來到這中國北部邊境的一個苦寒小鎮上,扎根在這裡了。

我們問她,俄羅斯那邊還有親人嗎?

尤利婭說,本來有一個叔叔和一個舅舅,都已經死了。八○年代後期,中蘇關係緩和後,他們曾經回去尋訪過。除了以前他們家族農莊上的房子還在,人早就沒有蹤跡了,連墳墓也沒有找到。有人說他們可能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或古拉格群島死掉了;也有人說,可能在戰爭時期被徵兵到前線,打仗死了;更有人說,可能是在烏克蘭的大飢荒中,餓死了。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沒辦法知道。國家的災難,我們老百姓一點辦法都沒有。」尤利婭再一次無奈地攤開雙手,神色悲戚地搖頭說道。

當年他們來到中國後,因為尤利婭媽媽學過醫,一家人開了個小診所。從二○年代一直到八○年代去世,一直為這裡的人看病。

「附近很多孩子,都是我媽媽接生的。」說起這個,尤利婭的眼中透出一絲笑意。聽著她平靜地敘述,彷彿說的是別人家的故事。沒有眼淚,沒有傷感,只是反覆地說:「我們能夠活下來已經很幸運了。感謝上帝。」

當我們把話題轉到她的兩個孩子時,尤利婭兩眼中立刻有了光彩。她告訴我們,孩子正在上高中,明年也該高考了,希望能夠考個好大學。

中間,她站起來對我們說:「哎呀,我光顧著說話,應該請你們嘗嘗我自己製作的西米旦。」她轉身走進廚房。我出於好奇,裝著想幫忙,也跟進去了。

廚房的確驚豔到我。那是在九○年代初,即便是在北京,大多數人家的廚房都是不堪一看的。沒有抽油煙機,沒有管道煤氣,大多數家庭是燒煤氣罐,廚房狹窄擁擠,只有一個小小的排風扇掛在廚房窗上,長年累月的煙熏火燎,窗台、灶台上油污和污垢凝結,到處都陳舊油膩、骯髒……我到過一些北京很體面的家庭,廚房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是尤利婭的廚房,雖然牆面和天花板都不平整,卻經過了精心地粉刷,潔白無暇。灶台、碗櫃,都經過細心地清洗和擦拭,乾淨得纖塵不染,實在太出乎我意料了。

我們品嘗著尤利婭製作的西米旦和烤列巴,甜甜的自製優酪乳和散發新鮮麥香的大麵包,一種遙遠的異國情調,讓我們覺得置身於時間之外。

訪談結束,走出尤利婭家時,我問同行的婦女主任,他們家家都這樣嗎?婦女主任說:「哎呀,這些俄族人可講究了,他們每隔半年就要把自己的廚房粉刷一遍。他們太愛乾淨了,我們漢族人比不上。」

一個家庭,已經八個月沒有工資收入,卻臉上沒有喪氣,口中沒有頹廢,居室裡依然整潔乾淨、井然有序。看得出來,他們在物質上還比較貧困,今天我們認為必不可少的冰箱、微波爐、烤箱、電鍋、電視機,他們都沒有。生活中樣樣都缺,但是,他們不窮,活得很有尊嚴、很體面。

接下來兩天,我們在鎮上走訪了四個俄羅斯族家庭,每個家庭都有一些上百年的老照片,這些泛黃的影像,記錄著兩個國家百年間政權更迭、山河易幟、風雲變幻的大歷史,也記錄著這些小鎮上的中俄家庭,在過去一百多年裡所遭逢的離亂、變遷、生死,和他們在這偏遠的草原與森林交界的大河旁,一代代重新扎根、開枝散葉的故事。一個一個講來,是一部部奇崛的家族史詩,又像一曲命運交響樂的不同聲部,迴旋復沓,血淚縱橫,悲欣交集。

三天的田野作業很快就要結束了,我們的筆記本裡記下了好多故事、民歌、諺語,在心裡記下了這個富有異國情調的小鎮上,一張張充滿異國情調的面龐,和他們堅毅的目光。我們感慨,個人在時代、國家的變遷面前,何其渺小、脆弱,同時又敬服於他們的堅韌和頑強。(下)(寄自北京)

典型的華俄家庭。(圖片提供∕何杰)
典型的華俄家庭。(圖片提供∕何杰)
俄式木刻楞房子。(圖片提供∕何杰)
俄式木刻楞房子。(圖片提供∕何杰)
村裡成排的木刻楞房屋。(圖片提供∕何杰)
村裡成排的木刻楞房屋。(圖片提供∕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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