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裡的讀書人

多年前在一個博物館看到一幅1827年法國畫家尚．奧古斯丁．富蘭克林（Jean-Augustin Franquelin）的作品，極其感動。畫的是房中一角，一位年輕男士給坐在身旁的女士念書。病中的女士也許是男人之妻，她臉面蒼白，頭靠著男人的肩膀，兩手緊握他的手。女人的身後，有倚著椅背的中年婦人，可能是女子之母，也在凝神聽故事。讓我心頭泛起一股暖意的是，畫中三人安寧的神態。男子那麼地專注，女人那麼地柔和，時間似乎靜止在這一刻。那時的我是個單親媽媽，常被一堆繁瑣之事弄得心力交瘁，看了這幅畫，就覺得生活還是有美好的一面，也許將來有一天，我身旁也會有位心愛之人手持書，一字一句地念書給我聽。

拿閱讀作繪畫主題的不少見，西洋畫尤多。在火車上看書的女人；邊哄懷中嬰兒入睡邊看書的母親；戴深度眼鏡、鼻子幾乎湊到書本上的老人；一手夾菸、一手持書的妓院老鴇……陽光下、樹蔭裡、草地上、湖邊、海邊、臥房、書房、廚房、客廳……幾乎可以容身的地方皆可坐著、躺著、站著，甚至走著，讀書報。

有時看著這些畫，會泛起對畫中讀書人的種種猜想。躺在地上抱一本大書的小姑娘，長大後快樂嗎？（埃德加．竇加 Edgar Degas畫作）；一對各自閱讀手中之書的夫妻，其婚姻幸福嗎？（古斯塔夫．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畫作）；就著昏黃燭光閱讀林肯解放奴隸公告的黑奴，最終是否得到了自由？（亨利．路易斯．史蒂芬斯Henry Louis Stephens畫作）；忙裡偷閒背靠著書櫃門讀書的女傭，還有多少家事等著她去完成？（皮埃爾．波納爾 Pierre Bonnard畫作）。

又想：畫裡的人讀的是什麼書？是什麼情節讓他們如此入神？宗教畫作裡的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信徒、修女、道士的手中之書常是《聖經》，但到了十九世紀，小說開始盛行，讓畫中之人如此沉迷的，怕是愛情、冒險、懸疑、驚悚和奇幻的故事吧！狄更斯的《塊肉餘生記》、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夏綠蒂·勃朗特的《簡．愛》、露意莎．梅．艾考特的《小婦人》等皆出版於1850-1900年中。很有可能，畫中人手上握的就是那些文學經典名著。

現代人看書不只限於印刷體，也可以選擇看電子書，但是我幾乎沒見過一幅人們在手機或iPad上閱讀的畫。畫中人一書在手，翻著的是柔靭的頁紙，聞著的是縷縷書香，比起那硬繃繃的電子產品和冰冷冷的螢幕眩光，不是更易引起觀畫者的共鳴嗎？

很慚愧，自己是學美術的，卻從來沒畫過看書人之景。不過多年來總是想著，有一天要將存於腦海中的這一幕畫出來：六○年代的台北，冬日的午後，廚房一角，爐上的蒸鍋水珠汗汗，熱氣騰騰。家裡的年輕幫佣阿美弓身坐於爐邊小凳，大腿上攤了本皇冠雜誌，正聚精會神地吞讀其中的故事，全然不顧五歲的我頻頻相問：肉包子蒸好了嗎？（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