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紐約美食

近日接待了不少從香港來探親遊玩的老友和學生，請吃飯和被回請的應酬甚多。平日甚少出門的我有幸品嘗了不少大蘋果有名的中外餐廳，本以為可以大快朵頤，結果卻深為失望：廣東菜的蒸魚不鮮而炒菜缺鑊氣，上海菜泡在油裡，四川菜辣得原味盡失，外國菜除餐價驚人外，別無異國風味。

失望之餘，我不禁又深深懷念起在六、七○年代遍布紐約形形色色的美食，和那些各具風格的大小餐館。可惜現在這一切都早已煙消雲散，真是「美食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六○年代我剛從大學畢業，在市立圖書館工作，地點是中城鬧區，大小餐廳林立，小職員的我阮囊羞澀，經常去在街角的乾果咖啡小吃店午餐。餐廳沒有雅座，長長的櫃台當餐桌，客人就坐在台前的高腳凳上享受美食，既簡單又快速。一碗濃濃的番茄海鮮湯，一份新鮮自焙的葡蔔乾麵包，塗上厚厚奶油奶酪的三明治，再用滾燙的香熱咖啡送下，真是價廉物美，頰齒留香。如果不愛奶酪，另有自製的雞肉三明治、鮪魚三明治，一樣可口。而整套午餐，記得不超過兩塊錢。

吃厭了美式小食，想換換口味，鄰街就是德國香腸小館，一樣櫃台高腳凳，供應德國國粹各式香腸：熱狗式的、盤子式的、煎的、烤的、煮的，胖香腸裡塞滿了肉，完全不似美式乾巴巴的小瘦條。吃一個大的德國香腸，可以撐一整天。當然還有佐餐的馬鈴薯沙拉、小餅乾甜點、冰涷啤酒，都不可錯過。

要試試高檔一點的小餐館，我最愛的是泰勒百貨公司的「鳥籠」餐廳。這家公司附設的小店有百年歷史，六○年代後已經從典雅華貴而演變成現代化的小館，但裝置一樣不缺獨特的美感：門口兩邊都是鲜花盛放，屋頂懸掛著長長下垂的水晶燈，鳥籠是散掛在餐廳各處的裝飾。餐廳沒有桌子，而椅子都帶有手板供顧客應用。這裡的菜還是以各式各樣的三明治和沙拉為主，也有洋蔥湯和雞排、牛肉餅供應，吃完雞排再來一杯楊梅冰淇淋，實是人生最高享受。當然餐價物有所值，但也是十塊錢上下，如果是現在，價格起碼要高上數倍。

結婚後，也曾逼老公帶我去最負盛名的餐館嘗新。牛排館「彼得羅格」是六、七○年代最高級的百年老店，西部牛仔裝潢，牛排一百多元一客，當然極嫩極鮮，但這種帶血的半生肉，對我是只一次就足慰平生。

我反而喜歡法國菜和俄國大菜。記得在四十幾街八大道的法國小餐館，以新鮮鵝肝醬揚名，有次去吃，試嘗蝸牛，雖說不錯，但比不上廣東炒石螺。俄國茶室的基輔雞排，只要用刀子輕輕一碰，牛油就會流得滿盤，嫩雞塊特別鮮，比白切雞又是另一種風味；羅宋湯濃香，完全俄國農家風味，各式各樣的手製奶油甜點更是一絕。這家茶室裝置有如博物館，宮廷式的吊燈，四壁都掛滿了油畫，骨董裝飾遍布餐廳，難怪會吸引很多慕名而來的名人。

這些記憶中的老外餐館，除了彼得羅格（盛名已被別家代替）、俄羅斯茶室（已變成旅遊景點，餐價提高數倍）還碩果僅存外，其他在各種壓力下，早已關門大吉。那麼我們國粹的中餐館，在五、六○年前又有哪些美食？六○年代紐約的中國餐館，仍然多數集中華埠附近。除豪華大酒家外，餐館一般都不大，也無裝潢，但美食卻令人沒齒難忘。

記得那時多數朋友最愛的兩家小館，一家叫「和平」，在地下室，不顯眼但經常高朋滿座，最拿手的是大蒜豆豉炒石螺。會吃的把石螺放在嘴裡一吸，鮮螺肉混著豉汁就會流進嘴裡，又香又熱，讓你慢慢細嚼；我這笨人不會吸，但用牙籤慢慢把螺肉挑出，也是一樂。另一家「鳳城」，有名的烤乳鴿皮脆肉嫩，小小的兩隻最受歡迎；鹽焗難也很到位，肉滑而鹹味正好，正宗東江品味。

上海菜「大上海」的清炒鱔魚絲是我們每去必點的海味。現在有些飯店炒鱔魚，是把魚絲泡在油裡加糖，令人望而倒胃，而我記得那時候炒的，是油不多但魚卻不腥，味鹹而不甜，買回家配啤酒最好。

另外哥大附近有家學生教授最愛的上海新月樓，那兒的砂鍋魚頭真是一絕：熱騰騰的大砂鍋，飄著碎魚頭、魚肉，加上豆腐、粉皮、冬菇、白菜等配菜，味濃但不過辣過鹹，最能下飯。在寒冷夜晚上完課，到那來個砂鍋魚，全身都暖烘烘的，不用再怕剌骨的寒風。這樣美食，也不過十元左右，真是名副其實的價廉物美，窮學生冬天的禦寒寶物！

大飯館酒家當然也很多，六、七○年代是朋友同學的結婚季，喜酒喝了不少，那時不禁魚翅，但吃多了也不覺新鮮。最值得一記是在一個酒家裡的特色冬瓜盅，冬瓜外皮上刻滿了細細的小花紋，冬瓜裡面填滿了火腿丁、雞丁、肉丁、瑤柱丁、小蝦仁、冬菇丁、筍片、蝦米，然後蓋好用雞湯一蒸，真是人間極品。可惜後來餐館都不再做這功夫菜，因為太費時，原料也太貴，價錢也太高，很少有吃客。

五、六十年前紐約的中外美食，遠非我能一一記載。我寫這篇文，是因為經常讀到上下古今上懐念家鄉美食的文章，每篇都寫得有聲有色，讀後令人垂涎欲滴，但卻從來沒有看過關於紐約美食的記載。我在這裡住了六十多年，未免覺得遺憾不公。尤其是在環境的轉變下，餐飲愈變愈糟，將來恐怕會是由AI主廚，記憶中的紐約美食，可能一去永不返，所以特別寫文紀念這難忘的懷舊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