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奇遇記

二○○一年春節，我從加州回穗探望母親，闊別已經四十多年的八叔來家中看我，七十多歲的他依然風度翩翩，腰板挺得筆直。八叔在上世紀五○年代去海南島，在軍隊裡學習受訓成為一名軍醫後，便留在海南島的軍醫院裡工作，直到十年前，他和八嬸獲調回廣州的軍醫院，在廣州工作了三年後，他倆就同時退休了。一個資本家的兒子，以軍醫為終身職業，在那紅色的年代，是否有點不尋常？

八叔是爸爸最小的弟弟，在那新舊社會交替的年代中學畢業，沒有機會再進大學深造，只能做一些臨時工。爺爺在廣州西關留下一座很大的房子，他單身一人和我的其他叔伯住在那兒。

一九四九年底，父親帶著我們一家從香港返回廣州，在他自置的一幢四層洋樓裡的地下，開設了肺科診所，樓上三層則是我們一家的居所。

從我懂事開始，就記得有一個八叔常來我家。年輕時的八叔長身玉立，劍眉星目，隆準寬額，飄逸中帶著點英氣。閒來無事時，他肩上會掛著一部相機，帶著我的哥哥們流連於廣州各處的名勝古蹟，拍攝後在爸爸沖洗X光片的黑房裡，把膠卷沖曬出來，相片完成後都十分漂亮。在我上幼稚園時，爸爸診所的病人愈來愈多，爸爸便把八叔請到診所裡工作，專職沖洗X光片。

父親在廣州的肺科診所聲譽日隆，他用從香港帶回來的德國製造X光機給病人照肺，很多在其他醫院不能確診的病例，都會轉到他的診所作最後的確認，他的胸腔打氣技術更是全市有名。「打氣」是治療肺結核的一種方法，在肺部鈣化形成空洞時，在肺部健康組織裡打入氣體，把空洞擠壓掉，以幫助病人康復，這必須同時在時間和位置上拿捏得很準確。

當時中國有很多高級幹部療養院，遍布於各地的名山勝水之間，廣東肇慶的鼎湖療養院便是其中之一。五○年代，傳染性極強的肺結核病仍在全球肆虐，人們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到療養院休養的幹部都必須照肺，確實沒有感染肺結核才能入住療養院。由於其他醫院有過幾次失誤，高幹們更信任我的父親。鼎湖療養院便和父親取得了聯繫，以後進院的幹部，都必須在父親的診所照肺，取得無活動性肺結核的證明。

記得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見到一個瘦小身軀、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人，愁眉苦臉地和爸爸坐在候診廳裡，聽到爸爸對他說：「你的肺部已有一個空洞，現先給你吃專治肺結核的特效藥雷米芳，你每個月來複診一次，估計半年，空洞周邊的肺組織會鈣化，介時我會幫你打氣。只要你自己樂觀、有信心，注意飲食作息，痊癒的機會很大。」

後來爸爸告訴我，男人是廣東省政府機關幹部，曾經參加過解放戰爭，任部隊的政委，爸爸稱呼他郭政委，他是打算到鼎湖療養院前，被爸爸檢查出患有肺結核的。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常見到郭政委和爸爸坐在候診廳裡聊天。郭政委個子雖小，嗓門卻大，口才極好，他操著一口帶有客家口音的粵語，用生動形象的話語，講述著解放戰爭、土地改革、抗美援朝的故事，解釋政府的各項政策和中國前進的方向。他的音量可說是聲震屋瓦，我和哥哥們在樓上聽到他的聲音時，都會跑下樓來聽他講故事，八叔亦會坐在一旁傾聽。頑皮的哥哥們說他講話如公雞打鳴，給他起了一個花名：雞氣佬。

我們都很喜歡雞氣佬，爸爸從他那兒，知道了一個新的時代已經來臨，也盡心盡力地為他治療。當時東西方兩大陣營對抗，外國藥很難運到國內，父親透過香港親朋的渠道，總能拿到一些肺結核特效藥雷米芳。雞氣佬服用了半年雷米芳後，父親開始幫他打氣，打了幾次氣後繼續服藥。一年後，他的肺結核病完全痊癒了，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他再來診所了。

有一天，他提著一籃水果來向爸爸告別。他告訴父親，他很快就會到海南島去，負責那兒軍墾農場的開發工作。他問父親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他都會盡可能做到。父親想了想，對坐在旁邊的八叔說：「你跟著我，是沒有前途的，看郭政委能否帶你到海南島，尋一條出路。」八叔忙不迭點頭答應。雞氣佬很豪爽地說：「沒問題，我有人脈關係，可以安插你到軍醫院裡當男護士。只要你肯努力，會受訓成為軍醫的。」不久後，八叔跟雞氣佬去了海南島。

一切如郭政委所言，到海南島後，八叔加入了部隊，在軍醫院工作，若干年後，成為了一名軍醫。英俊帥氣、聰明能幹的八叔，在海南島收穫了愛情，娶了一位和他一起工作的護士，結婚後就再沒有回穗探親了。

幾十年過去，我和八叔都隨著時代的巨輪，行走在各人的生命軌跡上，不再相遇，直至二○○一年的春節重逢。我向八叔問起雞氣佬，八叔告訴我，他成為醫生後不久，雞氣佬就調到別地方工作了，據說是升了職。

二○○三年春節我再回穗探望母親，不見八叔來我家，向母親詢問，才知道八叔已在幾個月前逝世了。八叔在年輕的時候，由爸爸牽線，跟了郭政委到海南島，從而使自己的一生有別於他的哥哥們。在我父親和我所有叔伯的人生歷程，八叔是最突出的一個，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