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鋼琴下的小女孩

夜深了，安寧病房混雜著排洩物、消毒水、舊地毯霉味，以及凝滯的空氣。父親昏睡，呼吸緩慢微弱，護士說父親隨時會走。

父親喉頭發出微弱的嗓音，眼皮微顫，瘦削的手指彈動，「那是妳的鋼琴。」父親像在囈語，安寧病房昏暗窒塞，生與死僅隔一層薄冰，融化、破碎，只在瞬間。

母親的鋼琴是一台黑漆桃花心木的史坦威平台式鋼琴，在玫瑰崗告別式後，她時常躲在鋼琴下，三支厚重的琴腳環抱著思念母親的小女孩，父親蹲下身哄她出來，坐在鋼琴前教她彈「一閃一閃小星星」，父親眼中閃著淚光。

那年她七歲，對鋼琴的愛從那時開始，她的音樂資質平庸，每天努力練琴，夢想能像母親一樣與父親合奏。在琴下不肯出來的時候，父親便坐在琴旁陪她說話，躲在鋼琴下成為父女的親密時光，直到有一天，她必須彎腰低頭才能躲入琴箱下的三角形空間。

她坐在琴前，大提琴的長音緩緩滑出，深情溫暖如同父親的眼神，鋼琴串串音符如珍珠落玉盤，南加州金燦的陽光在琴弦上跳躍。琴韻合鳴猶如愛的對話，她彷彿變成了母親。

她十七歲了，走向史坦威時偶爾會望向琴下。有一天，史坦威旁出現了一個小男孩，莫約六、七歲，目不轉睛望著她飛舞在琴鍵上的指尖，白鍵黑鍵跳躍滑滾，男孩專注地聆聽。彈畢掌聲響起，回望父親和女人親熱地坐在沙發上，女人的頭倚著父親的肩，父親看起來很幸福。

小男孩鑽進三角琴下，露出頑皮的笑臉，夕陽光穿過玻璃窗，濛濛金光斜灑入室、細微的塵埃浮游在空氣裡，朦朧中她看到鋼琴下的小男孩，正粗暴地推擠一個小女孩。

又有一天，小男孩爬上琴椅，手指觸及琴鍵，有如著魔般靈巧地飛舞起來，慢板柔美如流水潺潺，快板如野馬奔騰，那是她苦練了半年的曲子。「完美音感！」父親激動地說，「鋼琴天才！」女人興奮地抱著小男孩親吻。發現完美音感之後，小男孩的琴藝有如純氧中點燃乾柴，劇烈地燃燒發光，史坦威鋼琴成為他炫耀琴藝的王國。

一天聽見鋼琴和大提琴協奏、愛的對話，彈鋼琴的不是她，她衝到鋼琴前，父親坐在小男孩背後拉大提琴，那曾經對她愛寵的眼神落在小男孩身上。眼前一片模糊，穿過淚光的水晶球，她看見鋼琴下的小女孩在哭泣。

「走開，這是我的鋼琴。」她將小男孩推開，小男孩跌坐在地上大哭，躲在琴下的小女孩笑了。眨眼、水晶球破了，她從沒見過父親如此盛怒。

次年她離了家，小男孩後來因耳鳴失去了完美音感，不再彈鋼琴，史坦威在屋中蒙塵。父親臨終前仍在重複：「那是妳的鋼琴。」她沒有告訴父親，十七歲的她真正想說的是「這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