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咪

妳走了三年，不時寫寫散文的我，卻一直無法為妳寫下隻字片語，每每無止的淚水，令我難以執筆，內心的痛，擾亂了心緒，已無法趨文遣字。

幼時在妳的疼愛下，我總扮演開心果撒嬌賣萌，喚妳「媽媽咪」拉著妳的菜籃子，尋找有沒有龍眼荔技，那些是當年唯一的零嘴，就這樣喚著直到妳九十三歲。

如今我年過七十，與妳分開十五個年頭，此生再也無人能這般長相守護。妳是母親更如良師益友，出生書香門第的妳，雖然經歷抗日艱苦、逃難輟學和南京大屠殺的歲月，卻有幸就讀南京中央大學農業經濟系，奠定日後經商成功的基礎。

我放棄執教生涯，跟隨妳從事醫療儀器進口代理。當年台灣的國際貿易正如火如荼展開，除了留學，只有年滿二十五歲因商務才能取得護照出國，女子未婚更是極難獲得美國簽證，我卻在二十五歲時，與妳同赴美國參訪。工廠為了我們輝煌的業績，特別派專機到芝加哥接送。最值得驕傲的是，仰望為我們升起的中華民國國旗飄揚，我們有幸一起共享那榮耀的時刻。

與妳共事十數年，我學會財政調度、人事管理、國際貿易，以及使用多種語言和洋人打交道，遊走世界。日後我能獨自帶著七歲幼女，來美國開創一竅不通的電腦公司，在營運上站穩腳跟，妳有很大的功勞。

妳曾經回無錫探親月餘，回台灣後卻隻字不提，妳是失望和落寞的。從表舅口中得知，妳傾囊相助，帶著幾箱衣物、金飾和電視饋贈，卻因不願為弟弟索回充作醫院的老宅，因而斷了骨肉親情和家鄉最後的念想，內心的悲涼難以言喻。

中日戰爭時，故鄉三進宅院的前兩棟被日軍霸占，一家老小退居最後一棟，外公是黃埔軍校教官忠貞愛國之士，與日軍協議不可踏入第三進天井滋擾家中老小，即冒險在樓上架設電報發送日軍消息給大後方。

有一天，有個日軍小兵酒醉闖入天井欲登樓，千鈞一髮之際，不足十歲的妳，及時勇敢地衝向日軍軍官，操著勉強的日語，要求執行承諾不騷擾婦女，硬把軍官拉到天井主持公道。幸好小兵醉意猶濃，還被家人擋在樓梯口，日軍軍紀是嚴厲凶狠的，立刻要在天井正法就地槍決。

妳又上前阻止，要求帶走日軍小兵，如何處置沒有異議，唯獨不可把家中庭園變成槍決場所。試想若真的發生血肉陳屍在每天的出入處，如何生活其間？妳的鎮定有勇有謀，豈是一般孩童能辦到。多年隱蔽諜報工作，最終被日軍查護，曾外公被追殺逃往自家後山，禁錮家中等待消息的家人在聽到槍響後，已和日軍種下血海深仇；外公則逃避山區因瘧疾無醫至死。妳一向堅守不用日貨，甚至轉機繞道阿拉斯加也不願經過東京，絕不結交日本人當朋友，至死不曾放下。

後來妳追隨國民政府撤退，輾轉由重慶經海南島到台灣，為減輕負重，妳一路捨棄寶貴的家當，最後只剩下一件大衣為保命、兩罐奶粉為救人，還有內政部官方沉重的大印為使命；才二十多歲正值青春年華的妳，是擁有何等的胸懷與情操。

古稀之年妳來美國探望我，老闆舉辦晚宴，席間祕書對我說：「妳的母親好美啊！」是的，妳風姿綽約、平易近人、氣質出眾、心胸開闊、會五種語言，出身望族卻毫無嬌氣，怎能不散發出吸引人的氣質呢！我一直以妳為榜樣，盼望著自己到了古稀之年，也能擁有妳那份迷人的風采。

有一年，妳來加州的次日，我必須離美出差三周，把九歲女兒交託給妳。近年女兒才告知，妳在送我去機場回程時，把車停靠在路邊哭了，什麼也沒說，哭了一陣子後才繼續開車上路。

當時年輕的我完全沒想到，那對一個老人而言，是多麼艱鉅的任務。剛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全無好友、語文不夠流利，連路都不認得就要獨當一面，照應房子和孫女吃穿上學。當時妳沒有半句推諉，堅強的妳，是多麼害怕才會哭了，妳深知我無人可指望，也明白我對妳的信賴，情願自己獨自承受。

新冠疫情時，妳一如既往不勞煩他人，悄悄地撒手於療養院，我也遵行囑咐獨自為妳送行。此生有幸，但願來生再當妳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