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嬰兒（一）

詹姆斯的媽媽失蹤這天，天氣有點詭異。我們剛上路時，看到的是晴朗的天空，幾片雲，從左邊飄來，優雅而緩慢地經過，消散在右邊。接著又飄來幾片雲，漸漸連成一片。忽然天昏地暗，轉眼間雨聲連成一片轟鳴，天像裂開了無數道口子，暴雨匯成瀑布，朝大地傾瀉下來。飛濺的雨水落在車窗上，像一隻看不見的手，哆嗦著畫下一行行顫動的虛線，像一幅流動著斜線的心電圖，把不安寫在車窗上。

車裡的我、我妻子和詹姆斯，都被大雨弄得心緒不寧。詹姆斯是個白皮膚、藍眼睛的嬰兒，此刻躺在嬰兒椅上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他才不到一歲，但對將要發生的事，似乎有所感應。

出門時我們忘了帶那條藍色小被子，他大哭不止。我跑回屋，取來被子給他蓋在身上，他才安穩地睡了，淚珠在臉上閃閃發亮。這個小被子是媽媽給他留下的唯一物件。對孩子來說，媽媽就像一條縫好的被子，溫暖可靠；媽媽的愛就像針線一樣，要把那些可能的裂縫一一縫起來，不讓棉絮漏出來。

可是詹姆斯還沒體會到這種感覺，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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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後雨更大了。雨點固執地抽打車窗，雨飛水濺，迷瀠一片。我小心地開車前行。車內氣溫升高，車窗上形成一層雨霧。關於詹姆斯飄零命運的記憶，就像漫天飛揚的雨滴，飄忽而至。

詹姆斯出現在我家時，我感受到了一種近乎恍惚的不真實感，是由他的律師委託州政府的CPS機構，送到我家來的。「是個男孩兒。」工作人員把他遞給我，我手忙腳亂地接過來。

那時他才剛剛出生兩個星期，身子軟軟糯糯的，抱他時要小心翼翼。他躺在我臂彎上，輕得像一隻溫熱柔軟的小貓。他的頭髮十分稀疏，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眼睛看上去有些腫，兩頰不對稱，鼻樑也比較扁。他的皮膚非常薄，但是很奇怪，一張小臉兒皺得像核桃仁，不是我印象中嬰兒的樣子。他的皮膚蒼白透著青色，皮膚下面的小血管像嫩葉上的枝脈，清晰可見。好像皮膚上還沾著灰白色的胎脂，又好像是覆蓋著一層軟軟的絨毛。

忽然，他睜開了眼，眼睛是藍色的，我倆短暫地對視了一下，這種不真實感被確定了。我特別奇怪命中注定的怎麼會是詹姆斯，他像任務一樣派到了我的面前，讓我猝不及防。少頃，他漠然地轉向天花板，眼神茫然，那裡懸掛有一個水晶吊燈。據說嬰兒還不具備清晰的視覺，只能看到很有限的物體，可能他並沒有「看到」我。我原諒他對我的不以為然。

我有孩子了。

但其實，我對孩子沒感覺。我們是一個「頂客」家庭。我妻子比我更堅定。在我們結婚當天，我妻子把一堆彩紙和鮮花擺在大禮堂的桌子上，跟一群小夥伴一起布置我們的婚禮禮堂，我母親也不顧飛機勞頓，趕來跟我們一起忙碌。我妻子一邊大聲說笑，一邊像吃糖豆一樣吞下一片避孕藥，用小暖壺裡的溫水沖下。我母親看呆了，她說：你們年輕人這麼開放嗎？當著未過門的婆婆，大吃避孕藥。不要孩子，你們結婚幹麼呀？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結婚幹麼。結婚是我妻子的主意，他爸爸不允許我們沒結婚就住在一起。我很快當上了新郎，穿上肥大的西服，在教堂後面的草地上拍照的時候，感受到了一種近乎恍惚的不真實感。

很多人結婚了、有孩子了、吃滿月酒了、孩子上幼兒園了，我們都去湊熱鬧，去鬧一鬧，因為家裡太冷清了。但我妻子堅持不要孩子。我對孩子這件事更是沒好感，因為我對自己的事情都沒弄明白呢，怎麼好意思當人家的父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