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自珍（三）

宜珍捨出一條膀子，讓大家棄了周自這一頭，圍著她說話。周自心存感謝，知道宜珍的好，努力不去看宜珍的胳膊。如果這時候盯著看，簡直有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感覺。終於忍不住用眼角瞥了，白花花的一截，好像暗處的一束光。

周自晚上睡不著，耳朵尖，清楚聽見海水的聲音，明白旅館離海近的害處。周自猜這海水夜裡又活過來，一層層上岸。上了岸的海水生出許多纖細的腳，踩在沙灘上，才會這樣的瑣碎綿延。周自的耳朵剛習慣了這聲音，有些乏，眼睛卻又精神起來，覺出什麼東西刺眼。兩片窗簾中間沒有合嚴，漏進一線光，夾在灰色的布中間晃動，好像水墨畫裡的留白。半夢半醒中，這留白隨著周自的心思變幻，一會兒長、一會兒細，有時候是一隻白貓的尾巴，有時候又成了一個女人探出的臂膀。這女也許是海水上了岸幻化的，臉始終隔在窗外，不肯現出真身。

早上起來，周自把晚上的夢翻出來看，想這女人總不能是宜珍，其實就算是宜珍也沒什麼。昨天第一次見海，湊巧第一次見宜珍，宜珍其實是沾了海的光。因為這個緣故，周自想，即使以後一時半會忘不了宜珍，那也是因為忘不了海。

今天是個好天氣，志巍知道機不可失，趁著大家下海的時候，把周自拉到一旁說：我仔細想了想，其他都好，只是遞戒指這個環節，還是不踏實。志巍原準備把戒指放在花裡，可是去海邊還帶著花，難免太過刻意，又想放在椰子裡，和宜珍吸椰子汁時候，突然冒出來，可是海邊卻找不到合適的椰子。周自說：宜珍愛撿海裡東西，我剛才在路上看見有賣貝殼的，不如找個漂亮的貝殼，把戒指藏在裡面。你裝作無意中撿起來，給她個驚喜。志巍大讚，拍周自的肩膀，說：這個法子好極了，周自你平時不言不語的，還看不出你骨子裡挺浪漫。志巍說要陪宜珍，買貝殼的事委託周自全權辦理。

周自一下午都在海邊的集市東挑西挑，總找不到滿意的貝殼，不是顏色不合適，就是形狀不合適。周自笑，這是給志巍和宜珍預備的，自己何必這麼上心。周自正這麼想，看到一個小海螺，紅色的紋理，像極了昨天宜珍裙子的顏色。攤主是個小女孩，也許臨時為父母幫忙，看上去不像個成熟老練的。女孩看好不容易來個主顧，有些慌張，海螺舉在手裡，嘴上只有反覆地說這邊好看、那邊好看，這顏色也好看。後來詞窮，臉比海螺還紅，引得周自去看女孩的臉。女孩年紀小，沒有張開，五官淺淺地浮在臉上，眉眼像是拿手掐出的印子。周自看女孩舉著海螺，想女孩五官如此敷衍，手裡的海螺卻是玲瓏鮮艷，天差地別。造物這麼偏心，放著年輕的生命草草了事，卻肯花精力在沒有生命的螺殼上大做文章。

周自有些憐惜女孩，拿著海螺問價錢，那女孩說個數目，臉更紅了。周自知道價格是偏高的，也沒有還價，拿手機直接把錢掃過去。女孩嚇一跳，害怕周自反悔，忙扯出身上一處乾淨衣角，把海螺包住，仔細擦拭。擦完，不忘用嘴吹掉縫隙裡的幾處海沙，最後捧在手裡，遞給周自。周自看著女孩一舉一動小心翼翼，到時候志巍向宜珍求婚，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周自給志巍看海螺，志巍說好眼光，兩人商量好，周自把戒指嵌在海螺裡，埋在沙灘上，做下記號，守株待兔。等宜珍過來，志巍挖出來求婚，大功告成。

大家盼著夕陽，可是太陽昨天在雲裡沒出來，今天有些貪玩，不肯輕易離開，要把昨天失掉的天光補足。宜珍玩水玩得不亦樂乎，今天穿的是稚藍色的泳裝。周自不好意思多看，只有等宜珍走遠了，望過去，白滾滾一處，忽的不見。周自心裡不踏實，好像眼前的碧水白沙是一幅巨大的拼圖，少了一塊。直到宜珍濕漉漉從海水裡冒出來，這才補全。

宜珍走過來，看見周自躺在沙灘椅上，說你怎麼不下海。周自只推說睏了，然後拿本雜誌蓋在臉上。雜誌下，周自聽見宜珍和別人笑，聲音漸遠，又聽見宜珍說起風了，你們先去，我看看周自。他睡覺呢，別著涼。周自眼睛緊閉，只聽見沙沙的聲音，一定是宜珍，踩出沙灘上一串串的腳印，朝自己走過來。一切似曾相識，像是有人收了周自昨晚的夢，然後拿出來晾曬，那個夢其實又黑又涼，太陽底下居然沒有化掉。周自身上一暖，多出一條毯子。又是沙沙的聲音，不過聲音更輕，是宜珍躡手躡腳地走開，這是夢裡沒有的。

夕陽總算出來，周自把戒指放進海螺，把海螺埋在沙灘上，在旁邊守住，防著孩子或是海水把海螺帶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