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仙草蜜
小時候住的眷村房子不到二十坪大,到了暑假,一家五口窩在沒有冷氣、冰箱、電視和手機的房子裡,不僅熱氣大,火氣更大,父親掛在嘴邊的「心靜自然涼」對我們三個小蘿蔔頭絲毫不管用。
每天午後巷子裡都會響起叭咘叭咘的聲音,那是冰淇淋小販獨有的喇叭聲。平日裡母親的菜錢就摳得死緊,一個錢恨不得掰成八個來用,我們自然只有眼睛吃冰淇淋的份。也許是我們的饞相太過難看,暑假中母親會讓我們吃上一兩回冰淇淋,她自己卻從來不吃,我們也不過問,只忙著舔冰淇淋,唯恐它溶化得太快,浪費了一點一滴。
吃不到冰淇淋我們便盼望著大姊常回娘家,因為大姊夫總會到巷口抱回一個大西瓜,父親會將西瓜泡在浴缸冷水裡。吃完晚飯,全家圍坐,只見父親手執菜刀,一刀下去,喀嚓一聲脆響,西瓜裂為兩半,綠皮紅瓤黑子的兩個半圓是人間最美的一幅畫。一口咬下西瓜,冰涼的甜液順咽而下,頓時通體舒暢,暑氣全消。最高興的是無須節制,可以吃個痛快。
冰淇淋難得吃上一回,西瓜也不是常常有,但燠熱難當的日子卻很漫長。我們家門前無樹,屋後無院,屋外是幾乎曬溶了的柏油大馬路,然而全家只有一台大同電風扇,大家搶著吹,吹久了吹出來的都是熱風。改搖扇子,人未涼手已酸,火上心頭,個個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我們嫌熱,難道父母就不熱嗎?母親每天早起要手洗一大盆的髒衣服、打掃房間、生煤球爐燒飯炒菜,哪一件事能不汗流浹背?父親身高體微胖還有高血壓,但因母親纏足不良於行,他不得不挽著菜籃子走路去買菜,跑進跑出幫母親打雜,擠公車辦大小雜事,我想他的汗從未少流。
由於父母從不抱怨,我們也從不在意他們的感受,但父母卻深怕我們會中暑。有一晚父親帶了個小盆走去菜場,買回了一個正方體的東西,看著像果凍卻是黑褐色的,我們從未見過此物,懷疑它能吃嗎?只見父親用涼水稍微沖洗了一下,然後用刀劃成小方塊,再兌入化開了的糖水,舀給我們一人一碗。母親嫌它黑乎乎的不知是啥玩意兒拒吃,我們則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
吃到嘴裡軟嫰溜滑,不需咀嚼即可直接嚥下,它本身除了一股淡淡的青草味之外,沒有什麼滋味,但伴隨著糖水下肚,立刻生津止渴,覺得周身清涼起來了。父親得意地說這是仙草,自古即是消暑聖品。它原是野草,但因有藥食性而廣被人工栽種。它的根莖葉中含有仙草多醣體具有凝膠性,經過熬煮後會凝結成凍。父親還欲細說製作過程,我們既無興趣亦無耐性,嘴巴一抹便溜之大吉。不過自從有了仙草蜜,夏天好像沒有那麼難熬了。
在寒冷的密州長住三十餘年,早忘了仙草是何物。退休後搬到北加,雖然門前有樹,屋後有院,房中有冷氣冰箱,但每逢熱浪來襲,高溫破百(華氏)時,難免暑氣逼人,心煩氣燥之際,驀然想起了消暑聖品仙草。幸運地在大華超市尋到了無人問津的罐裝仙草凍,打開來,是黑不溜秋的一個圓滾筒,沒有溜滑之感也不易碎,吃起來Q彈有勁,和記憶中入口即化的口感相去甚遠。原來這是加了澱粉以機器製作的仙草,而非兒時純天然純手工製作的仙草。
經過半生風雨,看遍人情冷暖,才了解,童年的那碗仙草蜜之所以好吃難忘,只因其中有濃濃的父愛。(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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