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中國行(上)
厄尼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 1899年7月21日-1961年7月2日)對中國讀者來說不陌生,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到過中國。不僅到過,而且行程超過千里,騎馬,乘船,火車,飛機,一路顛簸,搖搖滾滾的道路。確切地說,他是作為妻子瑪莎.蓋爾霍恩的家屬來的,他們在香港,桂林、重慶盤桓四個多月,穿過滇緬公路,見過周恩來、蔣介石、宋美齡等中國抗戰時期的風雲人物。關於這段歷史,蓋爾霍恩發表於上世紀七○年代的回憶錄《我和另外一個人的旅行》裡有詳細記述。這本書中跟海明威的中國行有關的部分在開篇第一章〈馬先生的老虎〉,這也是全書中最長的一章。
說到瑪莎.蓋爾霍恩也很有意思。她是美國新聞史上著名的戰地記者。1908年生於聖路易斯市,比海明威小十一歲。她身上具有當代女性喜歡的一切特質——敢想敢做,說話直來直去,苗條,好看,抽菸,行事獨立,對名人丈夫海明威從來不在文章中提到他的大名,也不許採訪者提。她不僅事業獨立,經濟上也獨立,海明威和她在哈瓦那的家「瞭望塔農場」,是她出錢購買和裝修。作為戰地記者,蓋爾霍恩是唯一一個親歷諾曼地登陸的女記者,跟隨盟軍進入達豪集中營;一直到八十歲還去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戰場採訪。蓋爾霍恩是海明威的第三任太太,他們的姻緣始於1937年開始的西班牙內戰,結束於1945年。近年HBO根據〈馬先生的老虎〉拍攝了一部電影,由妮可.基曼出演蓋爾霍恩。說風華絕代,她絕對配得上。
●帶著祕密任務來到抗戰中的中國
海明威和瑪莎.蓋爾霍恩於1941年春天出發來到中國,當時美國朝野對遠東,對中國抗戰缺乏起碼的瞭解。瑪莎.蓋爾霍恩受《科利爾》周刊委託到中國作實地考察,看看國共合作的真實狀態,中國對日抗戰的交通物資條件如何,走一走美軍援華的生命線——滇緬公路。蓋爾霍恩過去在歐洲盤桓,報導西班牙內戰,但從來沒有來過中國。她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並拉著新婚丈夫海明威一同前往。但出發前海明威猶豫了很久。
海明威出生於1899年,這時候四十一歲,步入中年。他的第三部長篇小說《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於1940年出版大賣,立刻成為美國文學的主流作品,用現在的話說「是一部跟得上時代的精品力作,開拓了美國的文藝新境界,用情用力講述西班牙內戰的故事。」電影版權賣出十萬美元的天價——當時十萬美元相當於今天的兩百一十萬美元。這個高光時刻讓海明威離開哈瓦那的舒適區前往中國,是需要費些力氣的。瑪莎.蓋爾霍恩為此行寫了長篇報導〈馬先生的老虎〉。在這篇報導中「丈夫」的名字是一個簡寫的綽號,UC,「不情願的伴侶」,這就是海明威。身材偉岸的他這時是文壇的龐然大物,早年混跡巴黎作美國媒體的海外記者時的窮和寂寞,早已煙消雲散。失落的一代的代表人物,此刻已經嬗變成為文壇贏家,發光,發亮,引起讀者和國家機器的注意。
與海明威同時代的作家,比如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史諾(Edgar Parks Snow),斯特朗(Anna Louise Strong)這時候不僅已到過中國,而且先他一步去了延安。海明威對革命進步思潮不僅不排斥而且相當有興趣,共產主義蘇聯對他的影響從西班牙內戰的槍林彈雨中就開始了。海明威願意陪妻子前往遠東,出於他對中國的浪漫想像,更重要的是為國出力的情懷,關於後者的史料解密要等多年以後。海明威當時的公開身分既是作家也是戰地記者,給紐約一家左派小報《PM》撰稿,但他在中國行中背負的任務遠大於一個作家和記者,這一點,當時資助和接待他們的中美雙方都心知肚明,絕對不是祕密。
1941年時的全球格局是這樣的:日本偷襲珍珠港的美國海軍在1941年的11月,春天時,離那個美國海軍最黑暗的日子還有幾個月,美國尚未全面宣戰;但中國的大部分領土已經在日本侵略軍的鐵蹄和空襲下變成焦土,抗日戰爭進入最艱難的拉鋸狀態;希特勒指揮下的德國空軍正在執行倫敦閃電計畫——在夜間空襲倫敦,從1940年的九月開始一直到第二年的五月才結束;英吉利海峽對岸的巴黎已經掛上德國旗。歐洲深陷於戰火中,但美國並不想捲入。從1935年開始國會通過的一系列《中立法案》。「中立」可以讓美國繼續售賣軍火和物資給主要盟國,充分享受戰爭貿易帶來的紅利。隨著德日海軍海洋霸權的擴展,美國的中立紅利已經越來越小,美國國內參戰派越來越強勢。
海明威夫婦就是在這個背景下於1941年春出發。在海明威出發之前,他和美國聯邦財政部部長亨利.摩根索的高級助理亨利.懷特見面,懷特給他布置作業:考察國共合作聯合抗戰的情況,重點關注新近通過的租借法案給盟國輸送軍火武器後的戰況改進。行程途徑香港、緬甸、新加坡、荷屬東印度,觀察英國遠東軍的作戰情況和日本侵略規模,並要求穿越美軍向重慶投遞物資的最重要的供應線——滇緬公路。實地考察中國抗日戰場,決定美國對華援助是否值得,這是這對作家夫婦中國行的真正任務。幾方都是心中有數,是以歷時四個多月的亞太之行一路順利,動用了當時中國內地罕見的民航資源。
●對廣東人泡的蛇酒讚不絕口
說到跟中國的淵源,從晚清時代起,海明威的親叔叔維勒比.海明威多年在陝西作傳教士,娶妻都是保定出生的傳教士後代。夫妻二人在陝西鄉下有效防治肺鼠疫還受到過民國政府的嘉獎。二十世紀初,排華法案通過後,禁止華人坐船前來美國。這樣,哈瓦那和佛羅里達南端的小島基韋斯特(Key West)這兩處加勒比海上的島嶼,成為華人從海上入境美國的祕密通道。基韋斯特的唐人街種滿槐樹,路邊草叢裡跳動的走地三黃雞,都與美國高大粗直的本地品種迥異。為了吸引遊客開發當地經濟,唐人街還受到當地政府的扶持。海明威在這兩地都有家。海明威住在哈瓦那時給華納電影公司寫劇本《To have and To have not》,其中蛇頭「辛先生」這個角色他順手拈來,可見華人移民社區在哈瓦那和佛羅里達在當時當地多麼普遍。
海明威夫婦從舊金山市坐船出發到達夏威夷的檀香山,再坐船到達香港。在蓋爾霍恩眼裡,香港充滿毛姆小說裡描寫的東方異國情調:九龍的半島酒店舒適漂亮,房間的天花板上掛著蒲扇葉吊扇,洋人和富人們住在風景迤邐的半山和山頂,底層的窮人住在山底密密麻麻的板房裡。夜裡街上睡滿了人。鴉片館裡十個銅板可以買三個極小的鴉片丸,這是苦力治療筋骨痛和飢餓的靈藥。海明威抵達香港後,很快學會一種夾雜著粵語、客家話、閩南話和洋涇浜英語的混合語言,結識一群聚嘯飲酒的夥伴。他的酒肉朋友裡有警察,有從芝加哥來自稱叫柯恩的保鏢,還有一個經常邀請他去打獵的東歐小商人。海明威對廣東人泡的蛇酒讚不絕口,不僅喝還買了帶走。他酒量極大,進入內地後一路跟國軍的將領拚酒,喝到對方臉色發綠栽倒在桌下為止。在香港,蓋爾霍恩對街上行人吐痰的習慣嗤之以鼻,覺得不可理解,她的潔癖很快讓她吃足苦頭。但海明威安之若素,像當地人那樣行事。香港那時正經歷著日軍的空襲,鄉下霍亂流行,在街上隨時可以看到病人吐血倒斃。海明威只感嘆一句「可憐啊」,就帶著妻子趕快離開。
1941年3月,海明威夫婦搭乘飛機穿越日軍陣地,到達第七戰區屬地韶關,面見戰區司令余漢謀。〈馬先生的老虎〉的「馬先生」,寫的就是第七戰區裡的將軍。那時韶關地區漫山遍野燒得焦黑的草梗,海明威問指揮官馬先生是怎麼回事,馬回答:「為了不給老虎留下任何東西吃,農民把所有的草料都燒掉。」蓋爾霍恩不知道聽沒聽懂這句玩笑所指的堅壁清野的策略,她說:「你們的老虎居然是素食主義者,吃草。」懂和不懂都沒關係,憑著記者的職業敏感,她把這段忠實報導了出來。(上)(寄自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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