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中國行（下）

●享受桂林山水美景，被臭蟲搞得要發瘋

隨後一個多月，海明威夫婦在國軍護送下，坐船騎馬，穿山越嶺，於1941年4月4日到達桂林，住進「大皇宮飯店」，也就是大華飯店。這家桂林當地最豪華的酒店裡擺著全套美國家具，但沙發扶手和靠背上貼的白色絲線織的靠墊已經被髮油和汙跡染得烏黑。床上、地板上、牆壁上到處都是臭蟲。走廊盡頭的廁所地上鋪了瓷磚，但馬桶堵了，污水流得到處都是。蓋爾霍恩在客房裡撒了好多黃色的消毒粉，兩人被桂林的臭蟲、骯髒的廁所、連綿不斷的陰雨搞得要發瘋。最後連海明威這樣的戰地超人也忍不住發火罵人，在酒店房間裡踢家具。下雨的時候無事可做，海明威希望有把手槍可以用來射擊臭蟲。

一天，雨停了之後，大風吹散了陰霾，面對桂林的景色，這對文學夫妻讚不絕口，蓋爾霍恩寫道：「桂林小城安然臥於群山中，嶙峋的、尖銳的小山像金字塔，山上的野樹毛茸茸立著，在迷濛煙雨中顯出樹影，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風景，美麗浪漫。」海明威這樣寫的：「成千上萬的微縮小山在原野上列隊，都僅有三百英尺高。我們都以為中國畫上的風景是想像出來的，其實不然，它們完全是桂林山水的翻版。這裡還有一座很有名的岩洞，現在用來做防空洞，可容納三萬人。」這個「防空洞」應該是指桂林的著名風景點七星岩。

海明威隨遇而安的性格讓他享受桂林，他給出版商和前妻寫信，還不忘記誇獎說中國很不錯，他想更深入瞭解下去；他與國軍將士相處的日子也很有意思。他希望有朝一日還要去北方看長城。但這個願望在他的餘生中並沒有實現。兩天後，海明威夫婦離開了桂林，乘坐當時的國航飛機前往重慶。飛機上除了他們，機艙裡放著大包大包的美金紙幣，那是美國政府給中國的軍援。海明威和蓋爾霍恩坐在這些成堆的美金中，跟飛行員插科打諢。

●愛交友，愛在蒼蠅小館喝酒

重慶是這一路真正的目的地。他們被安排住在一個獨棟別墅裡，這棟房子高居江岸上，要走過長長的陡峭的台階才到達。跟桂林的大華飯店比，這棟房子有專人打掃，稍微乾淨一點。詭異的是，客廳裡時刻坐著幾個穿三件套西裝、尖頭皮鞋的地痞，對他們盯梢。臥室的床上，沙發上，留下這幾個盯梢人的痕跡——靠墊和枕頭上隱約有黑色的髮油。

這時的重慶，擁擠不堪，又破又髒。「重慶作為陪都的好處，是日本人打不進來。」蓋爾霍恩寫道。日軍隨時隨地前來轟炸，重慶居民聽到空襲警報以後，蜂擁進山洞裡，每隔幾天就出現踩踏致死上百人的新聞。街上到處是得了皮膚病的要飯的人。海明威愛交友，愛在街頭蒼蠅小館喝酒，蓋爾霍恩有潔癖，對周圍的一切都看不順眼，她特別怕路上的乞丐碰她。兩人之間這些差別，讓死水微瀾的重慶的日子生出不少齟齬。蓋爾霍恩每天為抽水馬桶不通而發愁，海明威則從美國大使館裡源源不斷地拿出威士忌招待客人，很快又結交一批酒肉朋友。海明威還坐飛機去成都，看了當時幾萬農民用鋤頭和鐵鏟手工修出的飛機場，供飛虎隊的飛機起落。他大為震驚地讚嘆道：「這等於是在造金字塔！」

●受蔣介石和宋美齡接見

財政部長孔祥熙宋藹齡夫婦宴請海明威夫婦。孔送給蓋爾霍恩一大盒巧克力，以及一件大紅緞子繡紫色和黃色花的旗袍。送巧克力時，孔忍不住打開盒子，挑了幾塊自己最愛的口味先吃起來。宴會上，孔請蓋爾霍恩坐在他的右手邊，親自給她夾菜，這也引起她的不適。宴會上宋藹齡穿著黑絲絨旗袍。旗袍長及腳面，從胸口一直到下襬邊緣綴了幾十粒用整顆鑽石做的鈕扣，晶瑩璀璨，亮瞎眼。宋對自己的旗袍很得意，說另有兩件旗袍，一件的鈕扣是翡翠做的，另一件的鈕扣是藍寶石做的，但藍寶石顏色不夠亮，看不出來。

過了兩天，海明威夫婦受蔣介石和宋美齡接見。蔣為了表現誠意，接見時特意不戴假牙，以真面目示人。宋美齡幫海明威夫婦作中英翻譯。房間裡的擺設又是美式家具，當然白色絲織靠墊都是乾淨的，一塵不染。

蓋爾霍恩直言問宋美齡，為什麼政府不救助重慶大街小巷裡無數的乞丐。這話遭到宋的白眼，「中華民族自古就是文明古國，我們祖先進入高級文明社會的時候，你們西方還在茹毛飲血的猿猴階段呢。」

會面結束回到家，海明威笑話妻子：「你得罪了中國的皇后。」蓋爾霍恩這樣寫蔣氏夫婦，「我對所有政治大人物的預期都是他們會很無趣，越是身居高位就越無趣，這是因為沒有人敢對他們說不，敢跟他們吵，或者叫他們閉嘴。」 這些腹誹多年以後寫進了〈馬先生的老虎〉。

●祕密安排去見周恩來

有一天，在重慶的街頭，海明威夫婦在路上遇到一個金髮荷蘭女人，戴男式禮帽，穿長褲外套著花布裙，裝扮突兀。這神祕的荷蘭女子熱情地問他們想不想去見周恩來。蓋爾霍恩不清楚周在中國革命中的身分和地位，而海明威說周應該就是尤里斯．伊文思的朋友。這個說法大體上也沒錯——尤里斯．伊文思是出生於荷蘭的紀錄片先鋒，也是海明威在西班牙內戰時認識的好朋友。1938年伊文思到中國來拍攝中國人民抗戰的紀錄片《四萬萬人民》，受到周恩來的熱情幫助，從此結為好友。伊文思最後一次到中國來拍攝紀錄片是1984年。由他這樣一個與中國淵源極深的藝術家來幫海明威夫婦和周的會面牽線，這種安排合情合理。從海明威的反應看，他應該是事前得到通知，具體細節〈馬先生的老虎〉裡沒有交代。

於是蓋爾霍恩同意見面，約定第二天在集市再次接頭，由荷蘭女子領著穿街走巷，甩掉後面跟蹤的特務，最後海和蓋爾霍恩分別跳上兩輛等候多時的人力車。人力車拉著他們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後一段路他們還被要求蒙上眼睛。到達目的地時脫下眼罩，他們被帶到一間四壁雪白的小屋，屋裡唯有一桌三把椅子，桌子後面坐著的就是他們要見的人——周恩來，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黑褲子，涼鞋，領口敞開。屋裡還有一位翻譯，對話是用法語，但蓋爾霍恩從周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完全聽懂他們的話。進入中國這麼多天，第一次，蓋爾霍恩覺得賓至如歸。遺憾的是，蓋爾霍恩和海明威對長征和中國革命瞭解近於零，面對這位革命人物，他們幾乎問不出太多的問題，只能做聽眾。蓋爾霍恩對周有著強烈的近於一見鍾情的好感，「如果他那時伸手邀請我跟他去世外桃源，我會先拿了牙刷然後毫不猶豫跟他去了。」

兩個月以後海明威夫婦回到美國，蓋爾霍恩受邀請到華盛頓的國會，談中國之行的觀感，儘管她對國民黨的種種弊端和腐敗印象不佳，但她並沒有在國會直言批評國民政府，聽證後美國對中國國軍的援助按計畫進行。

●中國行是海明威夫婦的人生高光點

海明威回到美國以後，給資助他旅行的財政部長摩根索寫了旅行簡報。這份簡報經部長助理之手，呈交摩根索。弔詭的是，這位高級助理亨利．懷特，後來被證實是潛伏在美國政府裡的數一數二的蘇聯間諜。海明威這份中國報告很快就被送至史達林那裡。

中國行結束以後，海明威夫婦回到哈瓦那的家裡。一年後蓋爾霍恩奔赴歐洲戰場，重新作回戰地記者。隨著歐戰終結，他們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1945年兩人離婚。此後命運留給海明威寫作的時間不多了，1950年至到生命終結，他飽受抑鬱症折磨，寫作近於中斷。1941年的中國行絕對是這兩人的人生中高光點。歷史似乎準備好了一切，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時刻，讓幾乎所有重要的人物登場亮相，吉光片羽，風雲際會，預示未來。（下）（寄自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