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新冠時代中招記

我一向行走在潮流的末端，得病也是如此。當全球大瘟疫時代來臨的時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幸躲過了風頭浪尖，河邊行走未被打濕衣襟，一直沾沾自喜。等到警報解除的後新冠時代，卻不料被病毒擊中了。

四年了，病毒的子彈應該一直在飛，持續的，到處飛。可是世人已經見怪不怪了，許多的恐懼莫不如此：懼怕只是在初始的到來，或者是尚未到來，而真正的來臨時刻，除了面對，別無他法。

我是如此中彈的？不得而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病毒和人類的戰役中，誰是魔，誰是道？未見分曉。在與人類的戰役中，病毒三番五次更新裝備，升級換代，加強火力，而人類的日常防備還停留在戴口罩、勤洗手、不聚集，即便是臨危受命、倉皇登場的疫苗，依然阻擋不了病毒的登堂入室、侵襲和潛伏。

所以，可能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或者是走過你走過的路、吹過你吹過的風，病毒就乘虛而入了。

起初是無知無覺的，只覺得冷。冷是反常的，南加州內陸小城的苦夏，氣溫已經飆升到了華氏一百度，所到之處皆為烤箱，怎麼會冷？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有點懷疑自己已經被傳說中的病毒妖孽附身，趕緊翻箱倒櫃找來測試盒，之前網上訂購、免費放送的，聯邦政府的福利之一。不管不問是否過期，依照指示測試，結論是一條線。隨即安心，心懷僥幸，於是自我診斷：渾身發冷也許是待在冷氣房太久，著了涼。

薑湯灌了，蘿蔔水也喝了，冷依然不離不棄，一直持續中。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放置在慢燉鍋子中，成為了一道食材，享受著文火慢煮的待遇。不由聯想到關漢卿筆下蒸不爛、煮不熟的銅豌豆，想像自己具備鋼筋鐵骨的風範，可惜做不到。一夜過後，就如慢燉鍋中的任何食材一般，我全身關節散了架，骨頭酥軟，疼痛開始啓動，瞬間如同山火一樣蔓延，大有深入骨髓之勢。

躺在床鋪之上，我輾轉反側，沒歷練成為銅豌豆，卻一晃變身成為了豌豆公主，昔日柔軟舒適的床墊各種崎嶇不平。床鋪變身了什麼？難道是鐵軌？臥軌的危機一陣陣襲來，我分明看到獵獵如風駛來、近在咫尺的火車上寫著「新冠」兩個字！

一激靈，爬起身，掙扎著去藥店購買新的測試盒，果不其然，兩條線歷歷在目、鮮紅如血。緊急電話聯絡家庭醫生，無須上門求診，依照疫情時期特例開通的快捷通道，開具了新冠特效藥。興慶自己中招在後新冠時代，如是之前，以我的資歷是無緣得到這種靈丹妙藥的。

捧著藥盒，如同捧著得救的希望，我趕緊遵照說明服下藥片。一次要服用三個藥片，兩片粉紅、一片雪白。當藥片入口、入喉、入胃之後，我才明白為何說明書上特意標明「不得嚼碎服用」了，因為藥品實在是太苦了。極力忍受著，忍受著，阻止藥片被翻滾的胃倒流出來，也同時阻斷著病毒在自己體內肆虐。雖然對於西醫一竅不通，對於中醫一知半解，我還是盡量安慰自己：中醫不是有著苦清邪毒之說麼？良藥苦口利於病，大苦方能阻止大毒。

可是，自從開始用藥，就開始了我的吃苦歷程。佛看眾生皆苦，我品眾味皆苦，凡是進入口中的東西，無一例外皆是苦的。食物是苦的，水是苦的，糖果是苦的，甜不是甜，苦還是苦。那種苦，堪比黃連又甚於黃連，夾雜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味道，我品味許久，最終定位在了殺蟲劑。一種濃郁的、蔓延的、震懾四方的殺蟲劑味道，不離不棄，提醒我懺悔自己曾經的殺生——天道有輪迴，蒼天饒過誰？那些命喪我手中藥水噴灑的蟑螂、蒼蠅之流，一定在暗中擊掌稱慶。

據說新冠病毒侵襲的症狀之一是喪失味覺。我盼望著自己有此症狀，失去了味覺，苦也就不是苦了。天不遂意，未能如願，卻盼來了咽喉疼痛。我的喉嚨一定對病毒如臨大敵，展開戰略攻勢，圍起了鐵絲網，鋪設了刀片叢。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也無辜受害。我每一次的吞嚥，如同街頭的賣藝者吞下刀劍利刃，一口口水，就衍生出千刀萬剮的陣勢。與此同時，咳嗽也開始發起攻擊。每一次的咳嗽，就是杜鵑啼血的模仿，需要深吸一口氣，讓胸腔達成奇怪的共鳴聲音，努力把滯留在肺泡中的黏液，逼迫出來。有時候運氣不佳、底氣不足，粘液不走陽關道偏走獨木橋，從鼻孔噴濺而出。

如果感覺已經顛倒倒置，甜是苦，那麼生就是死、人間就等同於地獄？我的頭腦已經升騰起來霧霾，混沌一片，感覺歇息著也是累乏。睡眠已經不能夠如約而來，需要經歷躺倒、坐起、半倚等動作地不斷重複，變換花樣地折騰著，直到我累昏了，方才昏睡了。這一刻，得到片刻安寧的自己祈禱但願長眠不願醒，可是寄生在身的病毒可不會輕易放過我這個宿主，在我將要放棄呼吸的關頭，以咳痰來喚醒求生本能，如此這般，幾次三番。

遵囑服藥五天之後，測試終於回歸了一條線，宣告平安。不得不服，特效藥果真有奇效，把我從病毒的嚴刑拷打中解救出來，也把家人從避之不及的牢獄隔離中釋放出來。我忍不住振臂一呼，宣告重生，自己不再是有毒者，不再是行走著的病毒載體。攬鏡自照，瞻仰蓬頭亂髮、雙目通紅的勝利者。咧嘴一笑，舌苔厚重得像是鋪上了一層地毯，我拿牙刷刷、用鐵勺刮，勉強才去掉一層苔蘚般的渣滓。停了手，正眼觀己，發現嘴角有皰疹、眼瞼有針眼，往日模樣整個走了型，好是陌生。（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