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星
多年職場生涯中,我曾和不少同僚相識相知,都歸於奇妙的人生機緣。
有幾年我參加了公司雇用實習生的委員會,暑期前我都忙著面試實習生。來應徵的學生大多在加州大學主修數學或商科,考過初級進階的精算考試。他們穿著搭配好的套裝,以燦爛的微笑,強調著他們畢業後希望進入此行的意願。除了傑夫之外。
傑夫在名不經傳的大學主修工程。他來面試時,頂著一頭亂髮,身著皺皺的襯衫配上廉價的領帶,並開宗明義說他對保險精算一竅不通,沒考過任何精算試,也不確定會去考。申請實習生的目的?很簡單,他需要錢。
當面試告一段落,委員會討論錄取名單時,傑夫得到不少微詞, 大家對他印象不怎麼樣。既然他對這行興趣不高,我們又有其他更優秀的候選人,就完全沒必要浪費訓練資源。
事隔多年,我還是不太能解釋當時面試我為何力挺傑夫。也許是他不做作的坦誠;也許是想到我當初懵懂入此行時,我的面試答案也不盡然政治正確;也許是那抹他眼底這年紀不該有的滄桑。我願意給他個機會,僱他在我們部門。畢竟這只是三個月的實習,即使誤判形勢,風險也不大。
對實習生,公司期望不高。這些沒有經驗的大學生們,大多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基本上只要求他們閱讀許多相關資料,分配些輕鬆的工作,讓他們淺嘗入門的滋味。除了和總裁共進午餐的重頭戲,公司還為各部門的實習生安排了許多社交活動,讓他們彼此認識交換心得。基本氛圍就是歡樂的夏令營。
我丟給傑夫兩本厚厚的保險學101,看著他在桌前瞌睡連連。傑夫問題不多,但一出口,我有時得遲疑幾秒才能作答,因沒料到這問題是出於實習生。交代的工作,傑夫永遠做得又快又精確;稱讚他時,他總謙虛地歸功於其他幕僚的教導有方。
最令我最欣賞的,不是交代的事,而是沒交代的事。傑夫喜歡以不同角度尋求更有效率的做法;我常喜歡和他腦力激盪,汲取他那跳出框架的思維。他的建議中肯,多被採納。整個暑假,傑夫追著幕僚找事做,積壓許久的project逐一重見天日。看著傑夫寫的報告,我才了解,讀保險學101時,他不是睡著,而是他早已消化。
我十分好奇,傑夫年紀輕輕為何考慮層面能如此周全?傑夫吶吶地不知如何回答。但經數月相處,我逐漸勾勒出輪廓。
傑夫來自典型的破碎美國家庭,不負責的父親和酗酒的母親很早就離異。傑夫從小居無定所,是父母間的人球,寄養家庭的常客。對不盡責的父母,他沒有太多的怨懟。但多年在夾縫環境中的自求生存,早逼傑夫養成對任何事都得有通盤考量的習慣,因為如果出任何差錯,無人能庇蔭他。
我問傑夫將來想做什麼,他還在考慮,但確定追求的不是薪資穩定的工作。他得到過別人的幫助,念茲在茲的是如何能回饋在成長過程中遇到的許多比他更需要幫忙的社會底層人物。他有幾個方案,但在無法做決定前,他只能努力充實自己,爭取好成績,增加選擇性。
傑夫常自問:「我現在做的事,將來對社會能有什麼影響?」這種自省出自不到二十歲的孩子,我感受不到欣慰,只有心疼。我也了解到,精算將不會是他的選項。
在和其他實習生的聚會裡,我注意到傑夫的沉默和格格不入。和他年齡不搭調的早熟,使傑夫和其他無憂的實習生們沒有太多的交集。暑期結束時,我將部門預算的紅利,史無前例地發給了這個實習生。
不知什麼道理,傑夫總讓我想到遙遠天際的那顆星,無時無刻總以他那微弱的光環,竭盡心力地想照亮溫暖周遭的小星球。
第二年暑期前接到傑夫的電話,我直接錄用,時薪定為一年前的兩倍。這導致人事部主管雪莉的頻頻關切,不外乎不希望開此例,對其他實習生不公等等。
我向老闆分析,我們當時有個大project 和顧問公司合作。傑夫能力強但經驗少,保守估計能做到顧問的三分之一,但他加倍後的時薪還不及顧問鐘點費的五分之一,絕對物超所值。簡單的數學老闆一聽就懂。有了老闆的支持,我再用大批的證明文件封雪莉的嘴,雪莉不願卻無奈。
和傑夫合作過的顧問們,都對他極為讚賞,願在傑夫畢業後以高薪聘用。但此時,傑夫心中已有定見。入秋後他準備申請法學院,將來當律師,為弱勢的孩子及殘障者發聲。我半開玩笑地說他會是個窮光蛋律師,因他的客戶都將無力支付律師費。傑夫笑而不答。但我在他堅定的目光中,已看不到一年前的徬徨;物質的考量,相信從不曾在他的規畫中。
和傑夫工作,讓我充分領略帶到好幕僚的樂趣;心知這是最後一個和傑夫合作的暑期,我分外珍惜。暑期結束時,我和老闆聯合署名的強力推薦函,幫助傑夫順利拿到法學院的全額獎學金。
其後數年,我和傑夫時有聯絡。他步伐蹣跚卻穩健地成為律師。對這追心築夢的年輕人,我只有許多的尊敬和祝福。
在傑夫第二個暑期結束時,部門裡有個全職缺,來了名精算師應徵。艾德是印度裔第二代移民,無瑕的英語,東部名校畢業,十餘年精算經驗。剪裁合身的亞曼尼西裝,經驗豐富的履歷表,無懈可擊的對答。所有面試者都對他印象極佳。
和艾德面試結束前,他不經意地問:「妳認識哈利嗎?」我認識但不熟。他是多年前我進公司時和我面試的高層之一,已離公司。艾德閒閒道出:「他是我叔叔!」當時我的感覺有點怪。這年頭,即使你老爸是總統不也得憑實力嗎?
和艾德的推薦人(referral) 聯絡過,評價雖沒有他的履歷表奪目,但過得去。即使我心中曾掠過些許的不安,也被大家的一片看好聲淹沒。十幾年換了四個工作?人往高處爬嘛!我認為一個人不可能什麼都懂,對於過度潤飾的面試者,總覺得少了份真實,多了份刻意。但這完全可能是我在無的放矢,沒準艾德就是那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全才呢?
進了公司,艾德以英挺的外表及適時的幽默感,花蝴蝶似地在辦公室裡穿梭著。同仁聚會裡,艾德充分展現他那天文地理的無所不知,鋒頭最健的人物非他莫屬;傲人的學歷及顯赫的家世,更如皇冠上的鑲鑽。毫無疑問,這將是顆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但在同時,我心中的疑團,卻像宣紙上的墨染,逐漸擴大。艾德很少提問(歸功於他多年的經驗吧?),但交出成果卻常和該做的南轅北轍(但誰沒有適應期呢?)。經幾番深究,艾德頻頻露餡;這才發現他連基本的概念都付諸闕如,難怪表現荒腔走板。
明知艾德的履歷表灌足了水,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畢竟他已考過精算師執照,學習新領域應不是難事。我數度和艾德懇談,希望他能儘快趕上進度,但他卻將便給的口才淋漓盡致地揮灑在掩飾錯誤和爭功諉過上。當其他幕僚開始輒有微辭,部門作業延宕,團隊士氣低落時,我意識到事態不妙。
為什麼沒想到在面試時,只要談到技術性的問題,艾德就閃爍其詞?為什麼沒注意到,艾德的推薦人沒有一位是他的前老闆?其實處處是警訊,頻換工作的原因早已呼之欲出。只是我愚昧地被艾德浮而不實的外在條件所蒙蔽,一再姑息。
當我難堪地被艾德毫無預警地放鴿子,一再失信於同儕;及拿著他誤導的報告在老闆面前數度出醜後,我堅壁清野,明確地向艾德解釋這職務的期望。再給他幾次機會,換得的卻是一再的故態復萌。我這才了解,我倆認知的鴻溝早已不是能力,而是工作態度。我也終於認清,如果人逾不惑,還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改善的空間將十分有限。剩下的就只是如何收拾殘局。
在齊頭政策的保守大公司裡做事,要破格加薪固然困難,想解僱幕僚更有如登天。即使我提供所有文件證明艾德的不適任,也不足抵擋雪莉對此舉可能導致被訴訟的疑慮。我對人事部這種有問題不尋求解決方案,卻一味只想先求自保的官僚作風十分不滿,卻也無計可施。老闆雖然尊重也支持我的想法,但我了解這回,我得自己扛槍上戰場。
我將艾德和其他幕僚的作業隔開,開始對他一對一全面緊迫盯人。用帶實習生的方式,將該做的每一件任務及時限,巨細靡遺地逐一列出,要求艾德如期完成。所有溝通先口頭再白紙黑字,不留任何狡辯的空間,也為解僱留證據。我明確地表示,如不能或不願改進,艾德的選擇只有轉部門或另謀高就。否則在我手下晉升或加薪的可能性,將是零。
經過數月的奮戰,燙手的山芋終於易手。艾德宣布,將回東部工作。「祝你好運!」我暗自對艾德的新老闆說:「如果你無法搞清楚為何艾德這份工作只維持了十個月,你將會需要很多的運氣!」
在和艾德纏鬥不休、心力交瘁的數月裡,我腦海裡經常浮現的卻是傑夫那靦腆的笑容,堅毅的表情和落寞的背影。
這兩個各有自己的軌道,卻迥然不同的星體,擦肩而過,無緣相識。(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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