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父母的老屋
2023年父母把他們住的公寓給賣了。那房子五年沒有人住,我們子女又都在國外,放在那裡就是個事。疫情後我們姊妹三個相約同一時期回去,把房子處理掉。
1997年父母從黃亭子搬到這裡,當時已過六旬的老爸居然決定在沒有電梯的樓裡買了一個五層的公寓。老媽的解釋是三層四層已被人要了,只有二層和五層。向來怕吵的老爸就決意要了五層的房子。
算下來,他們在這裡也住了二十多年,是他們住過最長時間的地方。當初為了裝修這個新居,他們買了一套家具,鋪了巴西木板地,廚房的牆上鋪了瓷磚,衛生間安了熱水器,陽台還給密封了。在當時來說,也算是很可觀了。
他們搬家時,我們子女都已出國。雖然有單位幫忙,也很費了些力氣。爸媽感嘆到,這是這輩子最後一次搬家。
我第一次回國就去了這個父母的新居。小區小得可憐,和從前的大院裡幾十幢房子和各種設施比,這個小院實在讓人覺得憋屈。一幢幢粉刷成灰色的六層房子遠不如以前的紅磚房親切,樓道裡的水泥地抹的顏色不均,樓梯的邊角也參差不齊。夜裡上下樓時跺跺腳,樓裡的電燈泡會自動點亮,然後迅速熄滅。家裡也覺得暗,雖然天花板和壁燈都開著。沒住幾天我就帶父母去外地遊玩。
因為那房子沒有電梯,每次我回去最發愁的是怎麼把那三十二寸的大箱子從一樓搬到五樓,離開時怎麼抬下來。老爸當時身體還行,非要自己搬。看著那沉重的箱子壓在他細若木棍的腿上,幾乎要折斷的樣子,我就下決心換個辦法。想到門衛可以付點小費就抬上抬下,箱子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一個問題總縈繞我們心中,他們有一天走不動了,怎麼辦?
這次清東西,我先回國在養老院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和老媽到房子裡清東西。這個對我不再陌生的家,如今顯得更加破敗蕭條。雖然來之前母親已請清潔工把房子打掃了一下,但房子顯得很舊,牆面已經泛黃,密封的陽台有一個窗戶歪斜著,怎麼也關不上。因為長時間沒人住,水電已掐斷。
以前我最喜歡的就是書櫃。因為老爸搞文學評論,書櫃裡擺滿了中西名作、經典、散文集、美學書,再加上父親買的和我們送的手工藝品,使得書櫃熠熠生輝,滿室的書香氣。曾讓我夢想的畫面就是在老爸的書房裡擁被而坐,在暈黃的燈光下,手捧一本喜愛的書,讀到晨光熹微。
這回走進老爸的書房,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玻璃書櫃裡蓋了一層厚厚的灰,所有色彩鮮豔的手工藝品都被灰塵覆蓋,塞得滿滿的,每本書也是灰頭土臉的,完全沒有我心目中窗明几淨的印象。五年的灰塵穿越玻璃的縫隙,覆蓋了塵封的記憶。那曾讓我迷戀的地方,如今使我黯然神傷。
然而我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把東西清理出來,處理掉。房子的新主人很快就要搬進來。我之前的想法很簡單,把那些手工藝品清理出來,櫃子裡只留下書,好讓二手書店把書拿走。不就是清理一些小玩意嘛,沒啥。
我把客廳變成廢品集散地,把紙、不要的東西放在中央,留下的手工藝品根據類別放在不同的紙箱裡,讓姊妹們回來挑選。
那個斷臂維納斯石膏像的肩背已成了黑色。記得那是剛改革開放時父親從一個地攤買回來的,我當時很驚駭,在那個非常閉塞的時代,一尊半裸女神像確實讓人大跌眼鏡。但父親不以為然,向我們講述了這尊雕塑被發掘時沒有手臂,後來設想了手臂的各種姿態,都不如斷臂的美。這尊雕像後來從希臘的廢墟中成了羅浮宮的鎮館之寶。以至於我第一次去巴黎羅浮宮,看到一人半高的斷臂維納斯像,崇敬之心油然而生。繞著她環行一圈,心裡充滿了美的喜悅和對父親啓蒙的感激。
而莎士比亞半身銅像是父親在英倫訪學時買的。當時他住在一房東家,不小心把人家的鑰匙弄丟了。對於一個每月拿六十多元工資的父親,配一把鑰匙的英鎊是筆巨款。房東老太太心好,沒收父親的錢。驚喜之餘父親買了這個兩寸高的銅像,並做了一個小四方木頭底座,以公整的小楷寫道:「十一月二十一日從牛津乘火車繞行至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這是我第二次訪問莎士比亞故居。在故居斜對過的商店購買這青銅雕像。價格八磅二十五便士。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日記。」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腿腳不利索的老母在我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下到一樓。我們走到對面的食堂點了幾個菜。我坐在乾淨的椅子裡,看到胸掛通行證的職工在食堂裡往來穿梭,打飯吃飯。這才想起,這個食堂也久違了,一別三十年。
午休時,我讓母親在堆滿東西的大床上睡,她上午清理她的房間的東西,幾十年積攢的郵票,一盒盒的鑰匙鏈,還有書和手工藝品,累得她倒頭就睡。我繼續清理父親的書房。以前送給父親的東西都還在,只是失去了曾經的光彩。在義大利的一個教堂裡買了一個金屬玫瑰串珠,吊著一個小十字架,被父親寵愛有加。而二十多年的光陰使得這串珠子鏽跡斑斑,只能扔掉。
折騰了一天,母親要在下午五點前趕回養老院吃晚飯。我則一個人又去食堂裡點了餃子,香椿餡的,味道一般,但二十多年沒吃到過香椿了。在渥太華買不到正宗的香椿,特意網購了種子自己在家種,長了一年的香椿,小小的,一點沒有香椿的味道。
吃完飯我一個人回去繼續清理到半夜,然後躺在老爸書房的小床上睡覺。我感受到北京十月的涼氣從被褥侵入骨髓,五年沒被人體焐熱的床被怎能抵抗北方深秋的寒涼呢。更讓我椎心刺骨的是,擁被讀書的浪漫想像已破滅,我滿腦子裡想的就是在這塵土飛揚的房間裡度過最後一個夜晚,說什麼也不在這裡住了。
後來幾天就是清東西,清得我頭暈腦脹。我也這才逐漸了解老爸這幾年都怎麼過的。床底下書架上塞滿了一個個的紙盒子,都是他自己做的。盒子外面還糊一層花布,再裹上塑料布,用繩子捆好。一個盒子又一個盒子,裡面分別裝著瓷器、銅器、木雕、竹器、石頭、錢幣、貝殼,大小不一的葫蘆,材質不同的鎮紙,不同木質的手串,半人高的瓷瓶……,一堆一堆的。我後來拆盒子拆到絕望,因為不知道什麼是個盡頭,這些紙盒子從書房蔓延到廚房,到客廳的櫃子裡,到計算機房的壁櫃裡,永無休止。向來喜歡手工藝品的我,看到老爸的這些東西卻有想吐的感覺。為什麼以前不讓我們帶一些出去,弄到現在只好送人或進回收站。
幸虧有清潔工的丈夫幫忙,他是維修工,也馬上退休了。每天晚上他下班後到我家把不要的東西拿走。他用幾個裝化肥的塑料袋裝滿,從五樓抬到樓下,清空後再折返,如此反覆,累得大汗淋漓。
俗話說破家值萬貫,因為裡面什麼都有。母親以前做衣服留的布頭,打毛衣留的毛線,鍋碗瓢盤衣服鞋這些日常用品都扔了。老爸的書稿留了一份做紀念,其他的手稿都進了廢品回收站。別人送的書畫不管有名沒名都扔了。母親最喜歡照相,每都把喜歡的相片洗出來,光是相冊就滿滿一箱,相框更不計其數。除了個別的相片留作紀念,其他都扔了。書信往來,扔。證件,扔。鋼琴送給了一個朋友的弟弟,洗衣機被鄰居要走了,剩下的電器留給了未來的主人。幾天後姊妹陸續回京,挑了一些東西,然後又讓朋友挑了些東西,最後所有的手工藝品讓一個朋友包走。
臨到二手書店來提書,我已經完全麻木了。以前那麼多想看的書,現在卻提不起一點興趣。如果是平時,我起碼可以留下幾百本。但想到將來我還要清理這些書,便拿了十幾本詩詞歌賦,剩下的就留在書架裡。
這次清理東西,我真正明白了什麼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有的東西,只要不壞,就會永遠在那兒,好像生了根。不管你怎麼喜歡,到頭來依舊是一撒手,再怎麼牽掛也沒用。那些東西不會因為你緊抓的手和你多待一天,斷捨離是遲早的事。
經歷過物質匱乏的年代,甚至是吃不飽的歲月,後遺症就是這種對物質的囤積。然而這些積攢的東西不就是父母他們的一生?兒時的照片,各個時期的畢業證書,婚照,然後是一個兩個三個孩子的照片,後來的保健用品、聽診器,這一路走來,每件東西都反映了他們每個時期的狀態。然而這些東西存不下來,最終都會消失在時間的長河裡。
人生有意義嗎?人在這世上走一圈是為了什麼?兩百年後誰會知道他們?父親嘔心瀝血寫的三本文集會有人看嗎?如果對未來有更清醒的認識,那會放下多少焦慮和擔憂。經過這次清理,已過不惑之年的我意識到,人生到了作減法的時候了。(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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