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運鹽古棧道

年少時，地理老師告訴我們，大陸有些偏遠地區由於交通不便，居民沒鹽可吃，稍微有錢的人家就會在懷裡揣一小塊鹽，久久拿出來舔一下，把鹽看得比金磚還珍貴。我們這些居住在四面環海的台灣學子，懵懂無知，聽老師如此描述，猶如天方夜譚，難以置信。我回家詢問跑遍大江南北的老爸，居然也得到同樣的答案，簡直不可思議。

當時年輕，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不懂鹽在烹調上的重要性。待我長大親自下廚，才發現菜餚若無鹽，完全食之無味。彼時，初為人母，逐步進入餵幼兒軟爛食物的階段，小人兒初次嘗到牛奶以外的人間美食，倒是挺新鮮地狼吞虎嚥，模樣可愛至極。然後，漸漸興趣缺缺，對我費心煮的軟飯軟菜毫不捧場。百思不解，我親自嘗嘗那軟爛的飯菜，才發現確實難以下嚥。於是，聽從書上指導，加一點點鹽提味，從此，餵幼兒吃食，不再有任何困難。我頓時大悟，原來鹽這麼重要。

年齡愈長，雜書讀得愈多，我才真正理解大陸離海遙遠的內陸山區確實有缺鹽現象。重慶地區舊時為巴國，古代巴國產井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由於產鹽致富，還被隔鄰的楚國覬覦而遭攻伐。巴楚兩國從此成為世代仇人，互相攻擊，歷史上有記載。而被崇山峻嶺環繞的四川和湖北地區，自古就有所謂的運鹽古道。長江上游的運鹽古道蜿蜒山間，綿延不斷，相傳都是由運鹽的馬幫販子一步步走出來的。馬幫販子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碰到臨水的懸崖峭壁就搭建棧道。如今，山間小路已成大路，橋梁也變成鋼筋大橋，唯有古棧道還有跡可循。據研究，這些古棧道甚至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

一位已過逝的旅行社導遊與外子交往甚投緣，生前曾大力推薦我們去探訪大寧河古棧道遺跡，並引述了許多引人入勝的歷史。今年，我們到四川和湖北地區旅遊，外子就特別要求旅行社加入大寧河古棧道遺跡的行程。

大寧河是長江上游的一條支流，源頭在陜西終南山，河水從北往南一直流到湖北境內，經巫溪縣後，最終在巫山縣匯入長江。大寧河的水清澈碧綠，沿途景色秀美，峰巒疊翠，煙波浩渺，有媲美長江三峽的「小三峽」和「小小三峽」景點。而巫山縣正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唐朝元慎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巫山地區。滾滾長江從西往東奔流，切割巫山山脈後，鬼斧神工地造就了舉世聞名的「巫峽」，巫峽在長江三峽中以秀麗著稱，而巫山縣就在巫峽的兩岸。訪巫山縣，既可觀賞眾人歌頌的長江峽谷美景，又能追憶古人詩詞，還能一窺千年先秦古遺跡，一舉數得，我舉雙手贊成。

那天，天氣晴朗，我們從巫山縣出發，遊覽車在七彎八拐的山路上奔馳，從谷底爬到山頂，再從山頂下到谷底，翻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彎彎曲曲，司機先生特別辛苦。長途跋涉後，車子停在一條清澈溪水淌流的峽谷邊，溪水即為上游的大寧河。河畔兩邊高山聳立，山清水秀，風光明媚。導遊宣布，咱們到達大寧河古棧道啦！我們這群從美國遠道而來的遊客，紛紛下車，個個伸展筋骨，開始摩拳擦掌，準備大展身手，登山探訪這千年古棧道，會會先秦古人的遺跡。

然而，不同於先前拜訪過的恩施大峽谷或梭布掗石林景區，此地竟然找不到遊客中心的入口。難道地點不對？我轉頭問導遊，地點確定無誤嗎？古棧道在哪？導遊也是一臉困惑，承認自己從未到過這獨特的旅遊景點，今天也是第一次。不過，手機導航顯示這兒就是「大寧河古棧道」，旁邊聳立的垂直峭壁山頭正是「剪刀峽」。然後，指著河對岸懸崖峭壁半山腰的一條長龍般棧道，說不定那就是古棧道？我才突然覺悟，難不成「大寧河古棧道」是一處尚未開發的處女觀光地？

如此一想，馬上釋懷。由於下午還要搭遊船訪小三峽，時間有限，大夥立即跨步穿過吊橋到對岸的棧道。棧道看起來明顯是今人所建，絕非古棧道。我邊走邊仔細觀察沿途崖壁，希望能發現古棧道的痕跡，很遺憾，沒有找到。棧道的木板條有些已破爛掉落，我們得小心翼翼地走，以防踏空。到達棧道盡頭，只見一條彎彎曲曲步道直往山頂延伸，卻是雜草叢生，荒涼至極，顯然長久未有人來過。我擔心草叢中有毒草或蛇蟲之類隱藏，提議原途返回，大夥同意，掃興地往回走。回程中，遇到一群農家飼養的小羊出圈啃草，一隻隻小羊駐足好奇地瞪視著我們，似乎也在同情我們這群鄉間迷途的羔羊。

我心有未甘，跑去問路旁房舍內摘撿青菜的大嬸，這兒是古棧道嗎？大嬸大聲回答，再往下走啦！我一聽，立刻回遊覽車告訴導遊，導遊即刻下車跑去與之再度確認，然後跑回時，又遇到一位老農，農夫喊著：再往下走去，左拐過橋就是了。於是，遊覽車再度往前開，過了橋，路邊的路牌卻標示著「寧廠古鎮」，完全沒有懸崖峭壁，也沒有高山流水，哪來的棧道？導遊擔心趕不上下午小三峽的遊輪船期，勸我們放棄。於是，遊覽車急急忙忙趕回巫山，我們連中餐都來不及坐下來吃，每個人火急地用塑膠盒裝點飯菜，就快步跑回遊覽車，終於在最後幾分鐘，趕搭上遊輪，開航進入「小三峽」及「小小三峽」參觀。

長江切割巫山山脈，造就了險峻的「長江三峽」；大寧河切割峽谷，也同樣造就了「小三峽」及「小小三峽」。我們遊小三峽時，大寧河旁陡峭的崖壁上掛著一條長龍似的棧道，旁邊標示牌寫著「仿古棧道」。我靈光一閃，懸崖峭壁上的仿古棧道，應該就是在古代棧道的位置模仿重建吧？那麼，我們先前拜訪的棧道是否也是仿古棧道？回旅館後，我仔細搜索網路，試圖解開早上拜訪未遂的疑惑。

網路解釋，大寧河古棧道棧孔全部開鑿在河谷右岸的崖壁上，棧孔形制皆為方形，邊長多在二十二公分左右，間距在一百八十至三百五十公分之間。我找出早上照的幾張棧道照片，仔細端詳，突然發現棧道底下有一排整整齊齊排列的方形孔，完全如網路所描述，自然界不會有如此整齊的孔洞，這些孔洞必然是人工鑿出，是古人鑿的？我無法證實，但我願意相信這就是古棧道的遺跡。

古時棧道多以木材插入鑿石中，凌空飛架，穿越崇山峻嶺和懸崖峭壁，而且大多建築在峽谷激流之上，人跡罕至。我們誤打誤撞拜訪的那一小段大寧河古棧道，正是極佳例子。當然，古棧道的木構棧板和棧梁早已不存，但棧孔大都完好無損，才能讓千年後的我們尋得古棧道的遺跡。我們當時踏上的今棧道，可能為安全計，另行鑽孔舖設，才能讓古棧道方孔保存完好。

我像牛頓發現阿基米德原理般，興奮地衝進浴室告知正在洗澡的老伴，然後，迫不及待地把搜尋結果發送給同遊的朋友群組圈參考。隔日早餐，幾位朋友前來謝我，因為我的搜尋結果，讓她們覺得昨日的長途跋涉沒有白費。導遊也前來謝我，我的搜尋讓她增長了見識。

眾所周知，劉邦與項羽爭天下時，曾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奇襲項羽成功。所以，棧道之修築，在秦漢時期已是司空見慣。歷史記載，戰國時期的秦國人精於修築棧道，《戰國策．秦策》記載：「范睢相秦，棧道千里，通於蜀漢。」當時秦人修建的棧道應是以軍事為主，而民間棧道恐怕就以模仿軍事棧道而行。我們曾到漢中通四川的蜀道旅遊，當地崖壁上仍可見一些軍事棧道的方孔遺跡。

旅遊完回家整理照片時，我突然想到，當時大嬸和老農都誤導我們去寧廠古鎮，為什麼他們以為我們在找古鎮呢？古鎮到底有何特殊之處？一查之下，原來古鎮已有四千多年的製鹽史，往昔因製鹽而興盛，明清時還是中國十大鹽都之一。難怪我在古鎮路邊，瞥見一座製鹽灶台，我還以為是農家煮飯的灶，當時還暗忖，峽谷地窄，這家農戶的廚房灶台設在路旁，似乎不太衛生，煮飯時灰塵不會掉入嗎？

據說，五千年前，位於巫山縣北邊的巫溪縣山區發現了鹽泉，偏遠的內陸山區發現鹽泉，絕對是老天的福賜。然後，以長江三峽為軸心的整個川陝鄂地區，都仰食這得天獨厚的巫溪鹽泉。巫溪鹽泉山區地窄無法製鹽，鄰近的寧廠古鎮取而代之，寧廠因為熬泉製鹽而興盛。根據史料記載，到清乾隆三十七年，寧廠全鎮已有三百三十六眼灶，均燃熬鹽，有「萬灶鹽煙」之美譽。因為有製鹽廠，大寧河峽谷區的馬幫鹽商就順理成章形成了，棧道也跟著修建起來，這段運鹽古道的歷史發展，完全合情合理。古棧道修建的時期追溯到先秦，也不是不可能。

唯一遺憾是，我們當時因時間限制，未能進入寧廠古鎮一窺全貌，錯失了思古懷舊的悠情。（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