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街情緣

冬天的台北總是濕答答地，煙雨迷濛的南陽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撐著雨傘，騎樓下停滿了各式摩托車，小巷弄間飄散著滷肉飯和牛肉麵的香氣，依稀可尋回1970年代這台灣最大的補習街的熱鬧景象。然而，如今不再有的是那一波波上下課時蜂擁的學生人潮，和那條街上曾經爭奇鬥豔的補教業招牌。

踽踽獨行的我，站在一間似曾相識的門口，卻發現它早已改頭換面成為一間便利商店。心中不禁揣測：這會不會就是當年我就讀的那家補習班？抱著些許懷念與好奇，我拾級而上，沿著昏暗的樓梯走到二樓，迎接我的卻是改造成青年旅舍的空間。這裡原本是記憶中的教室，牆上貼滿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和英文單字表，窗外的雨聲，老師的講課聲，同學們低聲交談和偶爾的笑聲，交織成那段歲月的旋律。

微風細雨輕輕吹拂我的衣角，記憶的畫面逐漸清晰——那些與我共度補習時光的好同學們，特別是仲翔與靜萍，他們那段單純卻深刻的初戀故事，又在我心底掀起了一圈圈漣漪。

那一年，大學聯考的失利讓我心灰意冷地來到了這家補習班。這是一個男女混合的社會組重考班，教室裡只有一扇窗戶，天花板上懸掛著一排排刺眼的日光燈，整個空間瀰漫著壓抑的氣息。狹窄的教室中，唯一打破寂靜的，是後方冷氣機單調的運轉聲。

仲翔是我第一個認識的同學，坐在我左邊。他畢業於天主教中學，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斯文的外表，帶給人一種書卷的氣息。而靜萍則安靜地坐在最後一排，埋頭專注地做筆記。她喜歡穿著一件鑲著粉紅小花的水藍襯衫，襯托出她清秀而明麗的臉龐。一頭微捲的秀髮垂落肩膀，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充滿了青春洋溢。她清新脫俗的美，宛如從小說中走出來的女主角，讓班上的男生們紛紛對她投以愛慕的眼神。

補習班的功課繁重，白天忙著上課，晚上有看不完的書及講義。因為是讀社會組，幾乎全部的課目都需要記憶背誦。每天早出晚歸，一個多月就在不知不覺中飛快流逝。有著相同命運的同學，雖然每天至少八小時共處一堂，既熟悉又陌生，互動卻很少。

我發現仲翔時常轉頭看向靜萍，帶著一絲羞澀又躍躍欲試的表情。某一天，上課時老師正解一道數學題，仲翔忽然舉手提問，語氣帶著些不服氣，問得極有深度。老師愣了一下，笑著說：「你是在挑戰我嗎？」教室裡哄堂大笑，我注意到靜萍抬起頭專注於仲翔。那眼神中，似乎藏著些許欣賞。

下課後，我打趣地問仲翔：「你上課那麼活躍，是不是想吸引某個人的注意？」他沒說話，耳根卻悄悄紅了。我鼓起勇氣問他：「你是不是喜歡靜萍？」仲翔被嚇了一跳，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但也沒否認。

「那你打算怎麼親近她？」我笑著問。他低聲說：「她這麼安靜，我都不知道怎麼跟她說話。」仲翔的心思被我識破後，我決定幫他一把。那時的我們，沒有手機，也沒有社交媒體，聯繫全靠紙條。我替仲翔寫了第一封信，請另外一位女同學交給靜萍，輕鬆而禮貌地寫著：「你好，我是坐在中間那排的仲翔，常看到你很認真做筆記，覺得你很用功。如果方便的話，能否一起討論功課？」

幾天後，靜萍真的回了信，字跡娟秀：「謝謝你的信。我覺得你上課提問很有趣，有空可以一起討論。」這封信讓仲翔高興得像個孩子，滿臉笑容地拉著我說：「原來她對我有印象！」

一次數學考試結束後，我提議大家一起去附近的小吃攤放鬆。那天，仲翔點了一碗滷肉飯，靜萍要了一份乾麵。我坐在他們對面，看著仲翔小心翼翼地找話題，靜萍則低頭輕笑。「剛才數學考試，我考得不好，至少有一半都不會答……」靜萍抱怨著。仲翔馬上回應：「數學是我的強項，我來協助你。」頓時把共同的話題蔓延了。兩人有說有笑，初次暢聊，互相留下的美好印象，不言而喻。

補習班偶爾也有輕鬆的時刻。有一次，班導師主辦一場聯誼活動，主題是「未來的夢想」。每個人需要上台說出自己的志向，並模仿自己夢想職業的樣子。輪到靜萍時，沒想到平常文靜的她，站在台上很自信地說：「我的夢想是當一名老師，希望能幫助學生克服困難。」說著，她故意模仿老師的口吻：「這道題其實很簡單，只要掌握這個公式……」她誇張的表演引得全班大笑，仲翔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那年冬天，幾位同學約了周末去爬陽明山，紓解功課的壓力。我們一行人坐著老舊的中巴，沿著蜿蜒山路上山。仲翔坐在靜萍旁邊，看來很緊張，但眼神中滿是期待。我坐在後排，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暗想：「這小子，今天該不會失常而不會表白吧？」

下午來到一間依山而建的茶館，推開木門便見雲霧繚繞的山景。茶香與冬日的冷風交織，讓人神清氣爽。我們玩起了「猜詞接龍」的遊戲，靜萍總是笑得最開心。仲翔趁機問她：「下山後，想不想去士林夜市逛逛？」靜萍點了點頭，臉頰浮現兩抹紅暈。我看著他們，心中替仲翔感到高興。愛情的美妙，就在這些小小的瞬間被定格。漸漸地，他倆開始走得很近，偶爾還會一起去附近的書店逛逛。我偷偷問靜萍，她低著頭輕聲說：「其實仲翔很真誠。」

然而，青春的故事總少不了波折。那是聯考倒數三個月的模擬考，成績公布後，靜萍的分數不如預期。她神情低落，開始頻繁地下課後留在教室複習。仲翔鼓起勇氣對她說：「靜萍，如果需要幫忙，我可以陪你一起複習。」靜萍微微一笑，卻輕聲回答：「謝謝你，我想試試看靠自己努力。」

大概是聯考的壓力，靜萍的疏遠讓仲翔十分苦惱，他多次想找機會接近，但靜萍的表情似乎始終帶著一絲冷淡。我看在眼裡，替他難過。直到有一天，仲翔跟我說：「我想通了。只要她好好的，即使她不需要我，我也會默默支持她。」

這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仲翔的情感，不再是單純的喜歡，而是成熟的包容與體諒。

聯考結束後，補習班的生活悄然畫下句點。大家各奔東西，開始了截然不同的新旅程。仲翔如願考上了中部的一所大學企管系，靜萍則進入台北的一所大學外文系。一年後，我在服兵役時收到了仲翔的一封信。信紙上滿溢著喜悅的語氣，他告訴我，他們兩人依然保持聯繫，他經常去靜萍的學校與她見面，偶爾會一起散步聊天。他寫道：「雖然我們就讀不同的學校，但每次見到她，我都覺得安心，彷彿又回到了補習班那段單純又美好的日子。」

讀到這裡，我滿是欣慰，為他們的友情與愛情默默祈福。腦海中不禁浮現林徽音的詩句：「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這詩，仿若為靜萍而作，也為仲翔深藏的情感添上了柔美的註腳。

多年來，我遠赴國外，與他們失去了聯繫。如今，站在這條既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我不禁想起這兩位同學。他們現在還好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多麼希望能再次看到他們，一起坐在滷肉飯的小攤前，聊聊那些屬於我們的青春歲月。（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