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機坐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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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書房,還有二樓幾間臥房和頂樓的畫室,閒置了幾台廠牌型號不同的收音機。照理,都能收聽廣播電台節目,只是家人已經好多年未曾動過那些開關。
收音機形同備用家具,捨不得隨便丟棄,聽任它們像熟面孔街友那樣,各自霸占個位置。說穿了,應該是我這個戶長上了年紀,對早年廣播節目的聲響,仍牽扯一絲絲情分,留下它們算是舊情綿綿吧!
從沒有電視機到電視節目僅在特定時段才播映的年代,收音機聲響正是人們伴隨習字簿、漫畫書、作業簿,伴隨炒菜鍋、針線盒,伴隨圓鍬鋤頭鐮刀,以及伴茶伴飯伴酒伴花生米時的最大聽覺享受。
世代輪轉,原本單純的聽覺享受,逐漸教普及的影視節目所掠奪。人們對生活形態追求更為多樣,縱使一家人也難免各有所好,有的愛讀書寫作,愛畫畫愛烹調,有的愛呼朋引伴上牌桌,有的愛彈吉他愛吹笛子……很容易忽略收音機和電視機的存在,每每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於今回想,令我對收音機懷有舊情,則當回溯到童稚期對萬事萬物好奇,進而迷戀類似音響百科的那種懵懂心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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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住宜蘭鄉下,房子面向日據時期留下的壯圍鄉公所辦公廳舍,算是大片田野荒郊中,稍稍能感受到流淌著文化氛圍的精華區。
與鄉公所廣場隔條馬路這一整排十幾戶人家,大概只有理髮店、村長雜貨店、腳踏車店等零星商家擁有收音機。但捨得長時間耗損電力播放節目供人收聽的,就數我家隔壁小吃店那個便當盒大小的「拉吉歐」。
「拉吉歐」彷如古代穿著盔甲的武士,機體包著堅硬牛皮殼子,店家從它額頭抽出一節天線,聲音穿透那牛皮殼上密密麻麻的圓洞朝外揚。
下雨天它被擱在調味料檯子上,唱歌說笑的聲音像是嗆到胡椒酸醋,憋得悶悶啞啞;遇到好天氣,老闆才把它繫在朝向大馬路的窗櫺上,嘿,它立刻化身頑童,不時地引吭高歌,或東張西望絮絮叨叨,逗樂店裡的客人和路過的老老小小。
大家習慣稱小吃店叫麵店仔,平日以賣湯麵炒麵為主。其實,這個店主兼主廚手藝不凡,一餐兩三桌菜餚根本難不倒他。所以除了到鄉公所農會洽公繳稅的民眾用餐,村裡幾個牌友酒友全是老主顧。每逢午餐及部分晚餐時刻,小小麵店仔總是非常熱鬧。
鄉公所或農會主管三不五時還會接待縣政府、稅捐處、糧食局派到鄉下考察的官員,使整間店擠得水洩不通,不管西裝革履或身著短褲打赤腳的客人,都可以開心地划拳拚酒。
店家早明白,客人在意的是塞進嘴巴的酒菜,偶爾才騰出耳孔去收納廣播內容,所以大多時候收音機只能像隻猴子,攀住窗櫺朝過路人嘰哩哇啦。
誰都沒想到,這一招使從未裝設招牌的麵店仔,形同豎立了一具播放聲響以招攬生意的招牌,也教路人跟我們這票未達學齡或僅上半天課的孩子,聽個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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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太陽下山,鄉公所、農會留下一兩人輪值守夜外,其他員工全下班回家,鄉間道路幾乎沒什麼人車走動,空蕩蕩地等待夜晚來臨。小吃店的鍋碗瓢勺忙著洗淨身軀,趴在竹簍裡盹佝,大家卻不讓老闆關掉那個「拉吉歐」。
這時,橫在住家及店鋪門口的馬路瞬間騰空,變得比學校操場還寬闊,想隨收音機聲響唱歌跳舞,兜圈子跑步,翻觔斗拚鬥牛,隨你。整排十幾戶人家,晚飯後慣常的餘興節目是,老老小小拎張小板凳到小吃店門前窗櫺下占位置,等候收聽小說選播和廣播劇。
我和弟弟晚飯後匆忙寫完作業,爸爸媽媽會睜隻眼閉隻眼,默許我們搬起板凳到小吃店門口,加入聽眾行列。有些童伴功課沒寫完,乾脆把課本、作業簿夾在腋下,趕來湊熱鬧。
大人則帶著自己用竹篾編製的扇子搧風納涼,有人拿來曬乾的「蚊仔煙草」在風頭點燃,幫大家驅趕蚊蠅。也有鄰居用廢紙包點自家醃製的酸梅、芭樂乾、小魚乾、炒花生,或煮熟的番薯、南瓜等,偷偷塞進自己牙縫。可一旦露餡挑逗他人流口水,必定引發一場搶奪。
成天在菜園和田間打轉的阿庚叔,被太陽曬得像個非洲黑人,喜歡打赤膊提個茶壺上陣,他強調壺裡裝著青草茶,卻連孩子們都不相信,大家都曉得壺裡盛的凖是紅露酒。經常屁股都沒坐穩,便學起奶娃吸奶瓶,學樂班師傅吹奏樂器,不時把壺嘴對準自己嘴巴吱吱吱地吮兩口。然後趁節目插播廣告時段,急忙跑到對街鄉公所圍牆邊去撒一大泡尿,弄得那段圍牆底下始終長不出青草。
牆腳不長雜草並非壞事。村長擔心的是,這老歲仔尿液酒精成分太高,萬一哪天把鄉公所圍牆灌醉,像醉鬼那樣東倒西歪倒塌下來就慘了。屢次想出面阻攔,卻又怕阿庚叔將水柱調轉頭,朝他身上這件年前才買的西裝褲噴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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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機裡小說選播與廣播劇內容,大部分講北京話,正是學校規定我們要說的國語。大人小孩先是邊聽邊猜,一集接一集下來,即聽懂個六、七分到七、八分。
例如《紅樓夢》、《八仙過海》、《浮生六記》、《趙氏孤兒》裡的故事,甚至連美國作家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英國作家毛姆的《人性枷鎖》,都在節目裡輪番播報。
部分說書節目用台灣話播出,以吸引更多聽眾。內容除了《義賊廖添丁》、《林投姐》、《包公審郭槐》,同樣穿插外國小說。像法國作家雨果的《孤星淚》,經說書人使用在地化口語翻譯潤飾之後,馬上抓住好多忠實聽眾,一起為受凌虐的小女孩柯賽朵叫屈掉淚。
大家覺得,與其說收聽的是古時候的故事,或是西洋督鼻仔的小說,不如說在暗喻村子裡某個阿伯阿叔、阿公阿嬤、嬸婆仔叔公祖仔。只要有人插嘴,稍稍加點油添點醋,即變得有影有跡活龍活現。順勢把撐船過溪的添財、大厝底的龜興、蚊仔坑的天送仔、姓賴底的黑番、土礱間的紅毛順、衛生所醫生阿方仔、姓王仔底的鳳梨哥……當成故事裡某個要角。
說實在,我們家幾兄弟跟收音機結緣更早,我三歲時家裡便有一台日本人製造的真空管「拉吉歐」。小小腦袋瓜認為,這小木盒子裡豎立的幾隻不停閃著亮光的玻璃瓶中,肯定關押著許多愛唱歌愛說話的小人兒,可惜他們常說些小孩子聽不懂的話。日本投降好幾年,他們照樣愛唱日本歌,愛講啊咿嗚吔哦。
我和幾個弟弟開始讀書識字時期,正逢課外讀物極度欠缺的年代,不論「拉吉歐」說唱什麼,都算貼心玩伴。倒是在鄉公所上班的父親,發現它會口無遮攔亂講話,擔心教壞孩子,即將這台日製收音機拔掉電源插頭,擱置在很高很高的櫃子上,要搬張椅子站在上頭才搆得著。
宜蘭氣候潮濕,過沒幾年便把那些關在「拉吉歐」玻璃瓶裡的日本人,統統遣送回國,更別想聽他們說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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