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買棺材(下)

這是個破舊的招待所，當一位鄉下中年女人管理員，點著煤油燈，走過長長的土徑，把小姨引到一間土坯房間時，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壯漢迎面走過來。他眼睛紅紅的，盯著小姨看了一會，才步履顛簸地走進另一間屋子，「砰」的一聲摔上門。

小姨心下緊張。等那個女管理員走後，她仔細檢查一下，發現房門只有一道鐵皮插銷，只要用力一蹬便能踹破，不禁大為憂心。她想了想，把屋子裡的家具，包括一個木櫃、一個方桌、兩把椅子，一件件拖來，頂在門後，再把小木床的床頭頂在家具後面。這下，她感覺房門牢固多了。搬完家具，小姨也累得氣喘吁吁，連衣服也沒脫，躺在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冬夜的小山村寒風凜冽，除了深山傳來的陣陣林嘯，一片寂靜，只有夜梟發出的淒厲的叫聲。小姨突然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了，有人在門外悄悄推門！

小姨駭得一下子坐起身來，連鞋子也沒穿，就跑到門後，死死地頂住門。門外那個人推了好一會，見推不開，便不耐煩起來，開始用腳踹去，嘴裡低聲罵罵咧咧地說些什麼。小姨什麼也顧不得，拚盡全力，只想一定要頂住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那個不速之客終於轉身離去了。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愈來愈遠，漸漸消失，小姨癱倒在地上，無聲地哭起來。

窗外的天空，一點點變亮起來。從對面山林飄來嘰喳啁啾的鳥鳴聲，愈來愈響，就像漲潮一樣。遠處傳來農人吆喝牛的聲音，漫漫黑夜終於過去了。小姨驚魂未定，早早起來，等天大亮了，便步行到花溪村去，找到那戶賴採購員指點的農民家裡，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花六十八塊錢把棺木買了下來，並說好過幾天讓賴採購員來取。

等小姨回到縣城幾天之後，賴採購員果然把棺木偷偷運來了，藏在一個酒庫的角落裡，用幾個大紙箱遮擋住。他告訴小姨，還要找到幾個大油桶，裝車時，把棺木放在油桶下面，過茶亭坳檢查站時，檢查的人就不容易查出來。若是查了出來，不但棺木要沒收，還要罰一筆錢，搞不好，要進去關幾天班房。小姨雖然能幹，畢竟是個姑娘家，膽子小，這話把她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油桶找好了。這天晚上，趁著天黑，賴採購員和他在酒庫看門的表弟，把棺木偷偷抬到一輛卡車車廂的最後方，然後堆上幾個大油桶覆蓋住，再裝上本來就要運去贛州的各種貨物，把車廂擠得滿滿的；賴親自開車，他讓小姨坐在副駕駛位置，然後啟動油門，向贛州方向行駛去。「馬上到茶亭坳了，檢查時，你就坐在駕駛室裡，千萬莫下車，也別吭氣，我來應付。」他叮囑小姨說。

茶亭坳檢查站設在從兩座高聳入雲的山峰中間，山谷中穿過的公路的一處拐彎處，一道漆成黑色的原木做的欄杆橫在狹窄的碎石路面上方，每一輛過往的車輛都要停下來，接受嚴格的檢查，主要是為了堵住私人往外偷運木材、毛竹等國家統一管理的戰略物資；這些大山裡滿山遍野的竹木在鄉下不值幾個錢，但若是運到贛州，馬上價錢翻番，要是再從贛州運到江浙、上海去，那些竹木的身價更會像竄天猴一樣飛漲起來的，利潤高得驚人。

所以，儘管政府嚴厲禁止，還是有人偷偷把竹木往外運。為了打擊抑制這種頑固的「資產階級投機倒把」行為，政府在這個咽喉要地設了一個檢查站，由幾個精細強悍的漢子把守，查得異常嚴格。小姨有時往贛州帶點木板給家有五個孩子負擔很重的大姨，每次經過茶亭坳，她都難免會心跳加速，捏著一把汗。還好，沒出過什麼事。

可這次完全不一樣！小姨坐在駕駛室裡，緊張得有點喘不過氣，渾身上下都冒出汗來。戴紅袖章的檢查員一手拿著一粗長的手電筒，一手捏著根長長的鐵條，快步走了過來。賴採購員趕緊掏出一根香菸遞去，被他用手臂擋了回來。

「你們是哪裡的車？車裡裝的什麼？要去哪裡？」他滿臉嚴肅地問。「老哥，我可是這的熟人了，經常在路上跑。你看，這是公社介紹信。我是上堡公社的採購員，車裡都是些供銷社採購上來的山貨，給贛州紅旗商場的。」老賴嘮嘮叨叨說。

「你旁邊坐著的是誰？」那人指著小姨問，把小姨嚇了一跳。「我的一個表妹，搭順路車去贛州看看。」老賴看了一眼小姨，陪笑說。

來人哼了一聲，走到車後，雙手抓住車廂擋板把手，跳進蒙上帆布的車廂裡，擰亮手電筒，開始一件件地檢查起來。小姨坐在駕駛室裡，透過玻璃，能看見手電筒筒晃動的隱隱約約的光圈。聽見他的腳步聲離車頭愈來愈近，就要到車廂最深處放棺木的位置了，小姨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

那人的腳步停了下來，使勁推了推擋住他的幾個大油桶，可幾個疊在一起的油桶實在太大太重了，他使了半天力，還是推不開，最後罵罵咧咧地跳下車。「你車裡裝這麼多油桶幹什麼？」他生氣地責問老賴。「哎呀，老哥，這是公社領導叮囑的，到贛州去把油桶灌滿，回來公社一年開車的汽油就靠它了。」老賴趕緊說。

檢查員沒有再說話。他走進亮著燈光的檢查站，轉過身去，拿起話筒打起電話來。這下子，真把小姨嚇壞了，連老賴都緊張起來，透過玻璃窗緊盯著檢查員。檢查員「嗯嗯」幾句，突然之間，黑色的欄杆騰空升起來，檢查員扭過頭，一手仍捏著電話，一手向他們揮揮，示意可以通過了。老賴如同蒙大赦一樣，不讓人覺察地輕舒一口氣，啟動卡車，緩緩地離開檢查站，等開到轉彎處，再也看不見檢查站後，他一踩油門，風馳電掣般向贛州開去。

小姨早已癱倒在座位上，儘管是冬天，她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當東方出現一縷玫瑰色的晨曦的時候，他們終於來到贛州城下，把棺木寄放在家住城牆外邊的姑姑那裡。

等小姨回到南市街，告訴老父棺木買到時，可把外公高興壞了。他柱著拐杖，和小姨走到姑姑家，用手一遍遍摸著棺木，無聲地笑了。

「老哥啊，你這個老閨女真是孝順！」 站在一旁的姑姑湊趣道。「幾個女娃子都孝順。」外公說，「不過，還要數我這個小娃辦事漂亮。現在，我什麼遺憾都沒有了，就一個心願，給我找個好女婿回來，我眼睛就閉得上了。」他轉身，慈愛地對小姨說。「爹爹……。」小姨不由得臉紅了，大家看她這害羞的樣子，都止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