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不小(上)

小毛是我家最小的滿老弟。其實小毛不小，在不同年代的困惑裡，他懂得了鋼強的力量，戰勝了不可想像的苦難。他說：「我不小。」

一九五七年末，一天，小鎮開始挨家挨戶登記姓名，說要造冊發戶口本，大城市早就辦完了。當時還沒有給小毛正式起名，媽對來登記的人說：「就寫小毛吧。」那人笑了，說：「不行，小毛是小名，上戶口要起個好聽的學名。」媽不知道「戶口本」是什麼東西，幹什麼用的，我也沒聽說過戶口本。

那時小毛才一歲，在一旁叫叫嚷嚷，笑得舞動著手。媽就要我先隨便起個名字吧，以後再改。我靈機一動，想到我家哥兄都是「文」字帶名，於是就隨便說了句：「小毛長大了不小，要像鋼一樣鋼強，就叫『文鋼』吧。」於是，登記本上寫下了「孫文鋼」。後來，小毛念小學時，同學都說他很「鋼強」。

記得「文革」浪潮稍平靜的一九七○年，出現了林彪集團事件，接著是「清理階級隊伍」的高潮鋪開了。小毛在讀的中學召開動員大會，班主任和校領導帶隊。工廠派來了工宣隊，隊長是紗廠保衛科一名紅得發紫的科員，在三千多名學生的大會上宣講「要提高階級鬥爭眼光」，還說：「我們高中部就有一位學生，他的父親是國民黨一位將軍的隨身副官，他的小哥是『五一六』分子，他還有在美國的海外關係，家裡是信仰外國教的……，這樣複雜的階級敵人家庭子弟，我們要注意他的行動。」那目光如一枚利箭飛出，對準小毛。

「這不分明是對著我來的嗎？」渾身顫抖的小毛，頓時淚如泉湧，但是鋼強沒有讓他在利箭的威嚇中倒下。

小毛回家後告訴了我，我知道，那是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中央發布了「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簡稱「五一六」通知，其中說：「要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那天下午，所有的中學老師在縣大禮堂聽完傳達通知內容，回校後，我和幾個最年輕的教師就被扣上了「五一六」壞分子帽子。從這一天開始，文革運動迅猛爆發，我給小毛帶來了一罪，不，是歷史的災難也降臨在他頭上了。

緊接著一九七一年，正是知青下鄉運動的高潮，到處是標語口號、大會宣傳，學校班會討論得轟轟烈烈，要求在校的所有初中和高中生表態，下鄉接受再教育。

小毛的班主任是位女華僑，悄悄對他說：「文鋼，你不能去，你去了永遠不能回城。」為了避過下鄉，出於同情的班主任和教導主任在小毛的健康一欄中，虛寫了「腦膜炎後遺症」。那幾天，爸爸也拄著拐棍，找到鎮革委會主任，說只有一個小兒子在身邊，請求留下。有鄰居見小毛留城了，悄悄議論：「小毛不小了，十五歲怎麼沒有下鄉？」

是的，小毛是不小了，是一個個的「高潮」，一個個「轟轟烈烈」的歷史，把小毛轟大了，大得很多人不理解。

從七○年代以後，有了知青回城政策的各種機遇：招工、頂職、升學考試、工農兵學員等等。可是，留城的小毛徹底失望，因為階級出生不好的都被排外。沒想到為同情而避難，虛假的「腦膜炎後遺症」也給小毛帶來了麻煩：都說腦膜炎後遺症是傻子，哪個招工單位都不敢招收。

背負著「階級敵人家庭子弟」和「腦膜炎」包袱的小毛，在社會歧視、冷落的目光重壓下，悟出了什麼是歷史。於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索性裝傻，傻得忽然用當地的民間小調，自編自唱起來：「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反反覆覆，來來回回，在外面唱，回到家裡也唱，這下可把媽急得直哭：「你瘋了！」

那年代的每一個平民都知道，「東風壓倒西風」是一句響亮的政治口號。痛愛小毛的媽，惶恐地拽了他幾下，還小聲說：「你這是同毛主席唱反調，還得了？要坐牢的啊！」小毛搖搖頭，苦苦一笑：「哦，我記性差，又唱了。」

他對我說過：「我不是唱東風西風，是唱東方西方。」只有他自己含淚，埋下沉痛的心情。原來，那時候別人都在學「老三篇」，而他卻讀了毛澤東「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是文中提出的戰略方針，也是民間的俗語。

小毛委屈了，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不信我這一輩子就吊死在一棵樹上嗎？」當年都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偏要唱「東方不亮西方亮」，在那樣火紅的特殊年代裡，他要改變自己的歷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