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早味塑膠」賽璐珞(下)

母親在台灣的童年與少女時代，就透過露天電影，見證當年放影片的師傅們身兼剪片接片的本事。一旦影片被燒著或燒斷，需要連著沒燒到卻已經出現捲曲變形的幾格影片一起剪掉重接，此刻師傅會拉長了膠卷對著光，尋找出有哪些是被波及到和不能用的。這種該剪掉報廢的影片，通常會有個兩三格讓普通人看著感覺沒毛病，它們不是被師傅順手往地上一扔、讓眼尖機伶的孩子據為己有，便是讓熟人就近討走留作紀念。

因此在電影散場、器材撤走後，還會有三三兩兩的孩子摸黑回到原地貓著腰，搜尋可能仍遺留在地上的廢膠片。而且這些「藏家」大多是比較調皮膽大的男孩，他們將這幾格影片膠卷寶貝地留著，無聊時聚在一起，在家門口或樹蔭下一段段拿出來對著光線、彼此交換著看，回憶是從哪部片裡撿到的某個場景，這樣也能消磨好久。路過的孩子見狀心癢，往往會要求加入一起「看片」。

這種可以解讀作「男生版的家家酒」，有時竟狗血得很，不是為了排擠看不順眼的哪一位，堅決不給某個孩子加入，便是大方過頭，引來一堆認識和不熟的孩子們湊著看，之中疑似有人起了貪念，「順」走了誰的一塊影片，搞到彼此搜身證明清白兼捉賊，或者有人繪聲繪影地認定是誰所為。

最後可以發展出的情節，是家長帶著心有不甘的孩子，前往「嫌疑人」家門口去索討丟失影片，繼而演變為成年人相互罵街的八卦新聞。幾片方寸大小的賽璐珞塑膠，竟能釀成鄰里間大人小孩盡皆失和，嚴重到反目不相往來，是那個年代的人毫不認為誇張的現實事故。

賽璐珞產品，在美國骨董的分類裡占有一席之地，不僅成套撞球深受藏家們追捧，珠寶、手鐲、玩具、仿玳瑁紋鋼筆、吉他撥片等都是收藏夯品。越早期的仿象牙製品，其相似度無論色澤、質地還是觸感幾可亂真，唯敲擊聲可辨，以及近火易焚外，確實做到了替代材料的效果，更與現代人接觸的各類安全塑膠製品所熟悉的質感有所區隔，有種十分討喜的高級感。

也和象牙一樣，象牙白賽璐珞會隨著歲月洗禮發黃，且沾染了某些汙漬後容易將其吸收滲透，清洗不掉，收藏它們既需要定期保養，數量大批的老物件，也最好避免將其長時間擺放在太陽直射或密不通風的櫃子裡。

大概是在上世紀八○年代末或九○年初，我在美國還是個大學生時，曾在報上讀到有關收藏賽璐珞老電影膠片所引發大火、燒毀幾乎整幢房子的一則新聞。起火原因經過調查，爆出了受害人是一位電影界退休人士兼高段藏家，家裡的車庫客房被此君闢為私人娛樂播映室，藏有近百卷珍貴的原版老電影膠片。哪知一個長周末跟著妻子兒女出遊不在家，其某件疑似含有硝酸纖維素塑膠或賽璐珞質材的「藏品自焚」惹了禍，沒人第一時間在現場發現和處理，導致物業財產損失慘重，幸而無人傷亡。

看來賽璐珞穩定性差的說法絕非誇大其詞，只消天氣熱些散熱不佳，無火源都能點得著。在一人眼裡被視作寶貝的「塑料骨董」，經大批堆放實為「隱形火藥庫」，光想像起來就十分恐怖。

在現今各界疾呼「減塑」的時代，已難認真追溯，賽璐珞當初的發明，曾無心插柳地為非洲大象的保育起到某種貢獻，而後又因針對其缺點發展出的安全塑膠，卻在便利廣用之後大量生產到氾濫成災，不僅掩埋無門，更對環境及人體造成了傷害。這一連串緣起於賽璐珞的因果循環，又隨著它無法突破改善的危險性淡出了大眾的視野，功過難論。據知，在工業界已然風光不再的賽璐珞依舊少量生產，多只用於製作乒乓球，以及幾款品牌的高級鋼筆筆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