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背肩

父親過世多年，想起他那有些佝僂的背肩，我的鼻子便酸酸的。想著想著，不由得淚眼瑩瑩……。

小時候，父親喜歡把我馱在背肩。不論是走親戚、上街玩，還是去看戲看電影，只要路程稍遠一點，都馱著我，從不嫌累。特別看電影，不論多遠，父親都馱了我去。要是我看不到，父親便站著，讓我騎在他肩膀上，直到電影結束。那樣往往到了深夜，回家時我就摟著父親的脖子，在他背上迷迷糊糊睡著了，雖然父親的背肩有些顛簸，但我卻睡得非常安穩，連什麼時候到家了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父親這樣馱了我多少次。父親馱著我時，彷彿背上沒有什麼重量，一點也不覺得累。他的腳步是那麼的輕鬆，還一路用口哨有節奏地吹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因而，在我童年的記憶裡，總是充盈著父親那有節奏的歡快踏步聲。

但有一次馱我時，父親卻累得非常辛苦。那年，我的膝蓋窩裡生了一個毒癰，十分嚴重，到醫院治了半個月，都不見好轉，就連做醫生的父親也束手無策了。這時有人告訴父親，高峰有一個專治毒癰的土郎中，秘方十分見效，可以去試試。父親聽了二話沒說，馱著我就上路了。

高峰在大山界上，從我家到那裡要爬三、四十里的山路。那時我有了八、九歲，馱在父親背上，兩隻腳幾乎要垂到地下了。因為放我下來不方便，會弄痛我的腿，父親一路竟沒有歇過一次。

那時正當五、六月間，天氣已經很熱了。父親不顧勞累，爬上了一道道山嶺，當爬上豬頭峽那道長嶺時，幾乎累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汗水從他的頭髮裡濕漉漉地滲了出來。父親一手穩穩托著我的屁股，騰出另一隻手來，想捋起背心涼快一下。背心被汗吸在身上，父親用力一捋，背心竟然「嘩」一下撕破了。

那是父親累得最苦的一次，在我心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好在那位土郎中把我的腿治好了，要不我就殘廢了。

父親是鄉村醫生，身材談不上高大，甚至有些羸弱。但在我眼中，父親的背肩卻那麼的堅挺有力，不論遇到什麼困難，他在我面前從不皺一下眉頭。父親馱我太多了，我對父親的背肩也就有了依賴。雖然後來我不再要父親馱了，但是不論做什麼事，只要看到父親堅挺的背肩，心裡便十分踏實。在我成長的歲月裡，父親的背肩一直是我重要的力量支撐。

然而有一次，父親的背肩卻給了我一種異樣的感受，我第一次感到，挺著堅實背肩的父親，也有艱難的時候。

初中升學考試，我上了師範學校的體檢分數線，父親樂得合不攏嘴，高興地帶著我去縣城參加體檢面試。原來認為這只是走走過場，何況我的分數遠超過體檢線，但是到了那裡，看到那個場面，父親不由呆住了。參加體檢的一百三十二人，而錄取的只有八十九人，打下的比例幾乎是三分之一。看到別人的家長穿著新鮮整齊，到處打點，應付自如，我心中有些不安，擔心被刷了下來。我看了看父親，他沒有說什麼。

平時非常節儉的父親，那天也破例買了一包自己從未抽過的好菸。父親帶著我，小心翼翼地經過面試體檢的一個個環節，每見到一個工作人員，他就彎下腰來，陪著笑臉遞菸。那些人木然地做著自己的事，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父親就討好地把菸放在他們桌上。在他們眼裡，穿著普通的父親實在不值得一顧。

父親平時的腰桿總是挺得直直的，但是那一天，父親總是彎著腰，雙手恭恭敬敬地遞菸，生怕怠慢了工作人員，他們一不高興，便把我刷了下來。我知道，父親心裡肯定不好受，但是為了我能順利升學，沒有一點背景和社會關係的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因而他不惜陪笑臉，不惜彎腰，不惜獻殷勤。一天下來，父親的背肩都有些佝僂了。

那天回來，雖然面試體檢一切正常，但是想到要刷下三分之一，我心裡總是不踏實。父親雖然看上去很從容，但我知道，他比我更擔心。我努力學習上了分數線，要是因為家裡沒有背景而被刷了下來，父親一定會遺恨終生的。那天晚上，父親翻來覆去，一夜沒有睡著。

第二天清晨，父親弓著有些佝僂的背肩，馱著一些家裡的土產上路了。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有位患難之交，如今在縣政府擔任什麼職務，有一定權力。他曾多次對父親說，有什麼困難可以去找他，但性格耿直的父親從沒去過。為了我能順利升學，猶豫了一個晚上後，父親還是決定去找他看看。看到父親背影漸漸遠去，我的眼裡潤潤的。

就這樣，一個暑假來來去去，父親弓著他那有些佝僂的背肩，不知去了縣城多少次。直到我接到錄取通知時，父親才直起腰，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去師範學校報名時，看到父親用他瘦弱但有力的背肩扛著我的行李時，我突然感到，在我心中，父親的背肩是永恆的呀！

想到父親的艱辛付出，當時我在心裡默默地說，一定要認真讀書，做個有出息的人，將來不能讓父親再這麼受累。然而讓我感到非常痛心的是，我師範畢業參加工作的第二年，父親遭遇車禍不幸去世，留給我的，除了永遠無法彌補的恨憾，還有父親那有些羸弱但又無比堅挺有力的背肩……。

可能是父親當年背我太多，有了孩子後，和父親一樣，我也喜歡背孩子。到外面玩時，孩子貼在背上，把我的脖子摟得緊緊的，妻子跟在身後，一家人有說有笑，那是多麼的幸福呀！但是很快我就知道，這種幸福不是那麼好享受的。孩子讀書了，回到家中嘟囔，他個子不是很高，卻被安排坐在最後一排。妻子有些憤然，但是又沒辦法，只有叫我去找找他的班主任，通融一下。我平生最不喜歡求人，但是想到孩子坐到了最後一排，也只有違心地想辦法。

我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現在很多有錢有門路的父母，孩子還小就為他積極籌畫未來。我和妻子都是普通老師，沒錢沒權，也沒有什麼社會關係，想到這些，心頭便十分茫然。是呀！孩子小的時候，馱著他不難，孩子長大了，你要背起他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了。我不由想起父親了那堅挺的背肩，想起父親為了我升學去委屈求人，不由覺得，父親當年是多麼的不容易呀。

雖然父親過世多年，但他堅挺有力的背肩，依然深深刻印在我心中。我想，雖我不能給孩子籌畫一個美好的未來，但我完全可以像父親那樣，用自己堅挺的背肩為孩子撐起一片藍天，用自己堅強的品格給孩子做出良好榜樣，奠定他人生發展的基石。因為這樣，即使生活在社會底層，我也從不敢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