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愛
輕撫著這套代表中華文化傳統的服飾,母親雍容優雅、在賀客中穿梭自如的身影,清晰如在眼前。
這套剪裁精巧,質料柔軟的桃紅色旗袍和設計典雅的搭配外套(見圖),是我結婚時,母親托了在台北開綢布莊的孫姨替她精選衣料,請店裡上海師傅縫製的。旅居加拿大半世紀,凡有慶典活動,我媽一定穿旗袍以表隆重。
母親九十歲大壽那年,我瞞著一生淡泊、不願驚動他人的她,籌辦了生日宴。當分居各地的兒孫們一個個出現在她跟前,她的驚喜是慶生會的高潮。望著三代同堂歡欣的家人,我媽欣慰地說:「瞧,這群兒孫們各有所長,又有孝心,我真福氣。今天過了九十歲,以後每一天可就是額外的紅利囉。」
四個月後,母親在長途電話上告訴我她胃不消,身子軟綿綿的沒勁兒。我不放心,提議當晚飛過去陪她,我媽急著阻擋:「千萬甭,我休息一會兒,過兩天舒服了你們再來。」
歇了口氣,她有感而發:「好女兒啊,我們母女倆真幸運,個性相近趣味相投,又知心。答應我,別為我擔心,知道你替我擔心,我才放不下來。」我滿口答應一定做到,兩人心底都明白這是謊言,電話在笑聲裡掛斷。當晚,她在睡眠中辭世。
出殯後,我開始整理母親的遺物。
母親的書架上陳列著十餘本相簿,每一個兒孫至少兩冊,從出生開始,生活照、畢業照、結婚照……,日期、地點,簡要地註釋於旁。
拉開書桌抽屜,裡頭有十數本日記、筆記,還有自一九七四年至今,我寫給她的數百封信,一紮又一紮,標明著年代和發寄處:加拿大滿地可、德國弗萊堡、美國柏克萊、加拿大卡城……,每一紮照著日期順序編號。
打開衣櫥,櫃子裡整齊排列著二、三十件毛衣,每一件有不同款式、不同顏色,全是外婆一針一線替她織的「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伴隨著、溫暖了我媽一輩子。我腦中浮現了達觀風趣的外婆,一邊聽著唱著京戲,或吟誦著佛經,一邊上針、下針熟練地編織著。現在,這一疊又一疊「有形的母愛」,正靜靜地等待我處置。
在母親床頭櫃裡,發現一個厚厚的資料袋,裡頭是她圓潤的柳楷字跡,記載了我每一場音樂會的時間、地點、節目,還有報章雜誌上的樂評。四十餘年以來我作曲生涯的成果,夜夜在我媽床前伴她入夢。
已哭乾了淚水、哭腫了雙眼的我,此時毫無防備地,跌坐在衣櫥邊,開始嚎泣。
幾天前尚能在母親膝下裝瘋賣傻,現在她驟然離去,此刻的我,好比訓練不足、缺乏經驗卻又貪生怕死的小卒,給押解到人生戰場的最前線,做一番生死搏鬥,僅有的武器,是我媽曾予我的支持、鼓勵、摯愛、守護。為此,我怎能忍心割捨這些母親視為世上最珍貴、陪伴了她一輩子的寶物?
仔細摺疊好每一件毛衣,我依照顏色、款式排列在她淺秋香色床罩上,邀了數位我媽的老友,請她們挑選中意、合身的件頭。在她們道謝聲潮中,我看到母親讚許的微笑。
自文具店抱回一台掃描器,我開始掃描千萬張相片。兩年後,母親的九位兒孫們,每人接到一份我傳送的電腦檔案,標題是「永存奶奶╱媽媽心中的你」。
找來一個防水盒,把所有我媽和我相互保存至今的隻字片語,全收入盒內。半個世紀以來,我們分隔兩地,靠著薄薄紙張傳達給彼此的思念牽掛、關切叮嚀祝福,對生活的領悟、人生的感觸,全給珍藏在這小小空間裡。在盒蓋上,我寫下「永遠的愛」。
五年後女兒結婚,我捧出這套桃紅色的旗袍。比母親高三吋重十磅的我,塞不進合她身材剪裁的旗袍,但是雅緻的外套䄂子短些、腰線高些,正符合時尚潮流,加在淺灰色連身裙上,宴席上許多人以為這是我為女兒婚禮特製的「優雅」服飾。
不錯,這正是半世紀前我特訂製的婚禮服。聽到母親寬慰地說。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