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姐姐的故事
一九六八年初冬,我在廣州三中的高中課程還未完成,便被下放到東莞大朗公社務農。一九七○年春節回家,我賴在廣州到處與同是知青的同學們串連,希望能找出一條不用耕田的出路。由於外婆與哥哥居住的十三行榮陽街,是由光揚派出所管轄,他們知道我已經下放至農村,經常半夜三更地來查戶口,所以我常住在東山姊姊家中。
姊姊比我大四歲,初中畢業後在家待業,一九六六年八月,由於是無業社會青年,與父母一起被批鬥後遣送回故鄉。我和姊一起不斷向有關部門上訴,歷經艱辛,終於在一九六八年春天,派出所給我姊恢復了廣州市戶籍。
我姊的男友阿輝畢業於廣州市體育學校,畢業後分配到東山區體委當上了一名小幹部。我姊立即和阿輝登記結婚,並以家屬身分,得到了東山區體委管轄下的東山區游泳場售票員的工作,泳場旁邊一間本來是作為救生員休息室的小磚屋,稍作改裝後成了他們的新房。
南國的夏天來得快,五月,泳池的水已不再冰涼,我每天泡在泳池裡好幾個鐘頭練習耐力。姊的兒子小明剛過了周歲生日,會走路了;阿輝的母親自小明出生後,就搬過來與他們同住,幫忙照顧孫子。
有一天,姊姊興奮地告訴我,泳場來了個新售票員,是個大美女呀。我覺得好奇怪,問阿姊:「你們那泳場除了街坊,外人都不會去,泳客都沒有幾個,哪需要兩個售票員呢?」姊故作神祕地說:「因為她是一位特殊人物呀!」我姊是個大嘴巴,肯定已經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這位美女,可能同是天涯淪落人吧,美女向我姊講述了她的故事。
美女姓金,名玲,隨夫姓。年約二十八、九歲,歐亞混血,因為是在上海孤兒院長大,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誰,只有名而無姓。長大後嫁給了摯愛的青年導演金川,則定姓為金。
我姊說金玲長得很美,輪廓分明,頭部像一尊希臘女神雕像。她在少女時,就進入了上海電影學院,畢業後由於外型所限,沒有當過電影中的女主角,但卻拍了不少廣告片,其中一個賣橙汁汽水的廣告,就曾經風靡全中國。她與才華橫溢的金川導演婚後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了。
上海文藝、電影界是文革時期中國的重災區,善良的金川受不了人們對他慘無人道的迫害與侮辱,絕望之餘,扔下年輕貌美的妻子,在工作的地方跳樓身亡。懷著對至愛遭遇的憤恨,金玲堅強地活了下來,她要活到那一天,要親眼看到世人還她丈夫一個清白。但上天為什麼對美麗的金玲那麼殘酷?她所能承受的苦難還未到盡頭……。
金玲的美貌令人眩目,在一個偶然的場合,有一個上海市軍管會的高級軍官見到她,驚為天人,對她百獻殷勤,極盡討好。但金玲態度冷若冰霜,對此人不瞅也不睬。最後他無法,使出撒手鐧,調任金玲當他的私人助理,跟他到幹部療養院住一段日子,金玲予以嚴詞拒絕,就這樣,金玲莫名其妙地被關進了監牢。悲憤的金玲在牢房裡大吵大鬧,他們又把她關進了精神病院,足足關了一年。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金玲畢竟是孤兒出身,成分好,事情鬧大了亦不大好聽,所以最後還是把金玲放了出來,還作出一定的妥協,問她喜歡到哪兒工作,金玲告訴他們,離開上海愈遠愈好。結果是經廣州文化局的安排,到了東山區游泳場當售票員,並在東山口一幢區委幹部宿舍裡,給她安排了一個居住的房間。至於泳場是否需要多一個售票員,那就不重要了。
聽完了姊講述金玲的故事,我真是義憤填膺,對這位美人寄予深切的同情。
第二天,姊從泳場回家吃午飯,她叫我飯後跟她到泳場,這是泳場每天一次的清潔時間,在這樣的氛圍中和金玲初次見面,會比較自然。
我跟著姊走進了泳場,只見那兩個仍是單身的男救生員一左一右,像護花使者一樣,夾著中間一個高䠷苗條的女人,各人拿著一把掃帚,褲腳挽起,赤著腳,在清洗池邊的走道。女人背對著我,我所能看見的,只是她那筆挺的、線條優美的背影,好看地擺動著腰肢在掃地。她光著兩隻腳,小小的光腳跟圓潤呈粉紅色,高捲的褲子下露出了修長的小腿。
我姊走到她面前和她打招呼,她轉過身來面對著我,把右手放在衣裙上擦了擦,很有禮貌地和我握了握手。我叫了她一聲金玲姐姐,她輕聲細語地用標準普通話說:「鳳群你好,你姊姊告訴過我你很多故事,以後請你慢慢說給我聽。」
我瞧她一眼,立刻覺得彷彿有一陣風颳過我的靈魂,吹散了這一段時期的煩悶與徬徨,我看見了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見過的一張最美麗迷人的臉。金玲的美是古典的,她有著又大又黑的眼睛,長睫毛,嬌慵的眼神,一頭自然捲曲的黑髮垂到肩上,直直的鼻子,額頭和臉頰的皮膚細嫩粉白,配上那修長的黑眉毛,更顯氣質優雅。
之後我到泳場時,都會找金玲講講話,把我有生以來,特別是近年來所見的奇聞軼事,加油添醋、繪聲繪色地說給她聽。金玲除了與我們姊妹倆說說話外,對其他同事都很冷淡。
那兩位救生員見金玲喜歡我,就叫我代他倆向金玲傳遞訊息,一個想邀她看電影,一個想約她吃晚飯,我對金玲講述他倆的企圖時,金玲憂傷的面容上如披上了一層冰霜,她叫我一一回絕他倆。於是我用一種稍為尖酸刻薄的語言,把金玲的拒絕轉告他倆。當我把他倆那種無可奈何、極度失望的語調,模仿著給金玲聽時,我見到金玲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七月,珠江河水暖洋洋的,是時候返回下放的生產隊了,我告別了姊一家與金玲,走上了人生的新征途。
十年後,我在美國收到姊的來信,信中提到金玲。金玲在游泳場工作了三年後,被調到廣州一文化部門工作,前些日子,她來姊家告別,說她幾天後就返回上海,會在上海一文化單位工作。
金玲姐姐,希望時間能沖淡你心中的憂傷,祝願你生活幸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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