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九月落花生
老家叫謝家源,在九嶺山上。那裡的地大多是沙質的,加之氣候溫潤,特別適合種花生,好的年成,勤快的人家可以耙到二、三十擔。每年九月前後,花生成熟了,便到地裡收起來。耙花生、摘花生、翻花生,還有那白白胖胖的花生芽……,給我留下了許多溫馨美好的回憶。
記得在大集體時,隊裡開始耙花生了,我們小孩也都跟到地裡去,說是幫摘,其實是想吃花生。那年頭,吃飽飯都困難,別說有什麼零食吃了,正好藉著耙花生的機會享下口福。因為家家的孩子都去,大人也就不說我們。
到了地裡,我們這些「童子軍」手口並用,手上慢慢地摘,口裡則不停地吃。我們隨手揀最飽滿的,先用手掌拍幾拍,沒有拍掉的沙土再在破舊的衣衫搓兩搓,然後用沾滿泥沙的手指剝開,小心放到嘴裡,「嚓嚓嚓嚓」地嚼幾下就吞下去了。
剛耙起的花生特別的甜,水分足,嘴巴不停,嚼得白白的花生漿從嘴角流下來。那年頭,哪有比這更美味的東西呢?因此,隊裡耙花生是我們一年最快樂的時候。花生吃多,就到田頭地邊的小溪山溝裡不停地喝涼水。吃生花生再喝涼水,最容易拉肚子,因此,隊裡的花生耙完了,我們往往也拉肚子拉軟了。
那年頭,花生收起來後,要歸隊裡統一分配,雖然耙了很多花生,但不知什麼原因,分到每家每戶的卻很少。因此花生耙過之後,我們小孩便拿個小耙,挎著個小籃子,到耙過的地裡去翻一遍,那叫翻花生。雖然花生耙過了,但翻第一遍時往往收穫不少,一天下來,好的話可以翻到一、兩升甚至三、四升。
這些花生我們不捨得吃,拿到家裡曬乾,然後炒得香噴噴的存起來,到正月拿出來招待客人。因為閒著沒事,放了學或是星期天我們便去翻花生,閒的時候大人也去,有些地即使被翻過幾次,但還是有人翻。鄉下有句老話:「花生能過萬人翻。」真的,耙過的花生地即使有人翻過幾次,你再去翻,多少總可以翻幾個出來。因此,我們可以翻上個把月,一直從白露翻到寒露前後。
有時翻到的花生都破殼而出,發了芽,我們不會丟,而是拿到家洗淨做菜吃。白白胖胖的花生芽放點乾辣椒,雖沒多少油,吃起來還有一股青澀的花生味,那年頭也是難得的好菜。
花生留給我的最深印象,是偷浙江移民的花生吃。我們村前面有一個很大的沙洲,裡面長滿了如茵的草褥和密密的冬茅,以及一些雜長著的楊柳柴。到了暑假,我們這些孩子都把自家的牛趕到沙洲裡,人便在沙洲邊上悠閒地看著。
沙洲內面幾十畝沙地是浙江移民的,種的全是花生。移民的花生種和我們當地的不同,一是比我們當地的成熟要早上個把月,到陽曆七、八月份就開始飽煉了。二是他們的花生不用耙的,可直接從地裡拔起,不落子;這裡沙地又特別好拔,用手輕輕一扯就拔起來了。
那時已分田到戶了,家裡的生活雖然不是十分的好,但飯是可以盡飽的,並且家家都種了花生。可能是放牛閒著沒事,為了好玩吧,暑假裡又恰是移民花生成熟的時候,我們便時不時地到移民地裡拔上一兩叢,享享口福。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把牛趕到沙洲裡後,要是想吃花生的話,便叫一兩人望風,看看四周沒人,其他人便貓著腰、拱著背,迅速跑到花生地裡,扯上兩叢就跑。跑到沙洲外的小河裡洗乾淨,然後大家都躲到冬茅窩裡或是楊柳柴下,大口大口享用我們的「勞動成果」。或許是偷來的吧,付出了「勞動」,吃起來特別的甜。
有時,大家只記得吃花生,牛跑到沙洲外吃莊稼都不知道。在遠處田地裡做事的大人看到了,便大叫:「誰家的牛呀,出來吃東西了。」我們便放下花生,飛快跑去,把牛吆喝到沙洲裡來。放一天牛,我們往往要「勞動」幾次,以致到了家裡,飯都不吃了。
因為放牛的孩子有七、八人,天天這樣不時地拔上一兩叢,浙江移民便有些氣惱了,他們有幾個還經常偷偷躲到遠處來捉我們。有一次,我們又行動。剛到地裡,望風的便大叫:「不好了,快跑,快跑,移民來了。」我們抬頭一看,幾個移民怒氣沖沖從不遠處跑來,我們便不要命似地直起身,往冬茅窩裡就跑,一下就鑽到密密麻麻的冬茅窩裡,有幾個跑得急,拖鞋都跑掉了。好險,只差一點點,要不是這冬茅窩,我們肯定被他們逮著了。如果告到家裡,是免不了要狠狠挨頓揍的。
但移民也有好的,有一個姓吳的老頭總是和藹地對我們說:「小鬼,吃叢花生是可以的,小孩不拔叫誰拔?拔吧,到我地裡拔,不要緊的,要挑熟了的拔,不浪費就行了。」說來也怪,吳老頭總叫我們到他地裡拔,我們都不去拔他的,專挑那幾個經常捉我們、或是經常到我們大人那兒告狀的人的地拔。
有了那次「遇險」的經驗,望風的也格外小心了,他們想捉到我們,沒門。我們不但專門拔他們的花生,還規定放牛回家時,每人都要往他們的地裡丟一個石頭。到了拔花生時,他們的花生地被拔掉小半墒,地裡到處是石頭,氣得他們直瞪眼,一個勁地罵人,他們嘰哩咕嚕浙江話反正也聽不懂,樂得我們捂著肚子直笑。小孩子就是用這種最直接的方法來表示他們的是非愛憎,似乎有些狡黠。現在想來,雖然有些意思,但實在是不應該。
參加工作後,再也沒耙過花生。每年花生成熟時,雖然想去,但總是被事情耽擱了。今年又到了花生成熟的季節,我硬是擠出時間,帶了老婆孩子回到了鄉下,家裡正在耙花生,我們便拿著凳子坐到地裡幫摘花生。
孩子五歲多了,在地裡到處跑。像當年一樣,母親盡挑飽煉的,用手拍掉沙土,然後在衣衫上搓搓,剝給他吃。「好吃嗎?」母親輕輕問,孩子不經心地點點頭,白白的花生漿從小嘴角流下,母親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媽,別拿給那麼多給他吃,有沙土的」老婆說。「怕什麼,你老公小時候不也是這樣吃的。」母親說。我也對老婆說:「不要緊的。」說罷,也挑了一顆飽煉的剝了放到嘴裡,花生還是那樣的甜,剛剛耙起的花生,還有一股泥土的清香呢!
母親現在真的老了,我叫她不要再種這麼多花生,我們又不能幫家裡,老人家吃不消。母親說,隊裡年輕的人大多都出去打工,沒什麼人種花生,買的很貴,哪有自己種點方便呢,「我這個老人家,種點花生給你們和我的孫子吃,有什麼不好?自己種的,沒用化肥,吃了放心。」聽了母親的話,不由十分感慨,母親老了,還想得這樣周到。這些年來,忙於工作,很少想家裡的事,花生的記憶也漸漸從腦海中淡去。我不由有些歉疚,看到我的孩子不停地嚼著花生,真希望他也能從花生中品味出那股帶著泥土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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