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破的玻璃盤

在社區老人中心轄下的二手禮品店裡做義工多年，常有機會一邊幫忙整理貨品的同時，一邊淘寶。今年五月，店裡收到的杯盤捐獻大大超出往常，經理決定大甩賣以避免囤貨，杯盤不論狀態和年代，一律每件二毛五分錢特價。我於是只花了三塊二毛五美元，買回七個乳白色的玻璃盤，設計簡約大方，看著很「宜家（IKEA）」，也讓我一開始誤以為就是宜家產品。

「我們小時候，都因為這品牌的餐具挨過家長的罵喔！」幾個六十歲以上的洋人義工，看了盤子背後的落款，無不面面相覷，臉上浮現出一抹「想當年我們都幹過哪些壞事」的神秘微笑。

這才長了見識，該玻璃盤的所用材料有個特殊專利品牌名稱，叫做維徹爾（Vitrelle）玻璃，是指一種由三層玻璃組合而成的特殊複合玻璃質材，上下外層為透明玻璃，中心內層是不透明的乳濁白玻璃。其質量在概念上等同於玻璃界的「鋼材」，輕薄堅固而抗撞擊，被業界運用在餐具上，成為「耐撞、不易破碎」的代名詞。

玻璃的易碎性質，曾在美國的工業發展史中，出現了被業界刻意改良的階段，專用於烘培、耐冷熱兼抗摔的玻璃烤盤問世和普及，便是其中一例。更有野心勃勃的業者，希望研發出不易打碎的強固玻璃餐具來輾壓同業，美國百年企業「康寧玻璃（Corning）」，在上世紀七○年代推出的柯瑞爾（Corelle）玻璃餐具系列，標榜含有維徹爾玻璃材質的「抗破抗碎裂（Break & Chip Resistant）」特性，曾是非常知名的一項「發明」。

「抗擊耐撞」和「打不破」嚴格講是兩個概念，然而，為了凸顯產品異於其他品牌的獨特性，柯瑞爾玻璃餐具的產品展示中心面向消費者設計了硬核測試，將一個玻璃碗產品鎖於四方都是透明壓克力板的密閉空間內，顧客可操作機器手自動將碗吸住，托舉至離木製地板一百七十二公分的高度，然後讓其墜下，摔不碎的效果眼見為憑，果然吸引了買氣和鐵粉。老一輩的美國人，普遍對這款色澤猶如高級白瓷卻又摃撞耐摔的餐具很是鍾情，也都接受了它作為高價品的定位。

然而，衝著「抗破抗碎」的說法而生出「逆反心理」、繼而非得將其打碎了才甘心的消費者，恐怕真有不少。有一老義工跟我說了他年輕時候從地方報紙讀到的故事，發生在他所住的城鎮：

有個八歲小孩調皮不聽家長警告，對其「鍥而不捨」地故意摔碰，「終於」把一個柯瑞爾餐具打破，被父親氣到動手打了幾下，讓鄰居無意聽見打小孩的騷動而報警。事件最後延伸到父親被檢察官起訴虐兒，為下保護令進行各方擾民調查，妻子不堪輿論壓力和鄰居們的眼光，和丈夫感情猝然生變，最後鬧離婚而輕易取得了撫養權。丈夫為捍衛他的撫養權，則成了堅決不離婚的那一方，還去提告鄰居，總之搞到一地雞毛。

一個家庭，就因為打破一個玻璃盤子而分崩離析，別說在五十年前是奇聞，到了今天也還是會覺得異常魔幻。

至今同類招牌產品依舊生產，在網上購買得到，且純為美國製造，據說新購都有三年保證期，凡非暴力破損的器皿包保換新。一套十幾件的餐盤碗具要價一百多塊錢，平均一件器皿十元上下，真不便宜。沒聽說過該品牌、或不了解該器物背後的歷史及其「黑科技」者，恐怕光看價格超出預期就卻步了。哪可能有打不破的玻璃？在自媒體興盛、人們為「博眼球」而什麼事情都敢拍出影片來分享的今日，柯瑞爾玻璃餐具偶爾成了網紅們在鏡頭前直播示範到底打不打得破的「科普實驗」：摔落在地板或地毯上通常不破，瞧著令人嘖嘖稱奇。然而，若是直接和水泥地「硬碰硬」，則有可能碎成顆粒。

我那七個柯瑞爾盤子買回家後幾天過去，很不巧地發現其中一個有損，盤緣可見有塊非常小的玻璃給敲掉了，但很巧妙地就破在外緣處，因此當盤面朝上時根本看不出來；而且手摸那塊破裂部位竟光滑平整，並無一般碎玻璃的銳利和粗糙，可能正因如此而一直沒能發現，我也將它解讀成是該玻璃的特色。

由於忌諱使用破損碗盤，我又將其捐回了二手店，未料還沒擺上架，就被某位年長美國義工買走了。好意向對方透露了盤子有缺陷，他說他曉得，但不在意，因這東西在二手店裡不會像我們這家店標價得那麼佛心，只有不識貨的人才會隨便捐贈，以及，稍有磕損的柯瑞爾餐盤一樣稀罕搶手得緊。我這六○年後出生的移民，縱使在美國生活了四十多年，顯然還是有「吃米不知米價」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