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醫療隊第一員
一九九二年由美回台省親,曾住在花蓮郊區的朋友告訴我:「我小時候常看到你爸騎著摩托車賣急救箱,他是鄉村醫療隊第一員!」乍聽這美言,激動不已。
一九三一年,十一歲的爸離開故鄉澳底,到花蓮半工半讀,曾在東台灣電力興業株式會社(台灣電力公司的前身)就職。一九三八年,在豐富和風的薰陶與日本上司的鼓勵下,他勇敢地隻身搭船,經大連赴東京半工半讀。
一九四六年二月,爸與媽搭船從日本回台灣探望阿公,曾向台灣電力公司求職,儘管能講流利的台語與日語,卻無法與華語官員溝通,就被拒絕了。家鄉百廢待興,機會處處有卻處處無,找無頭路下,為維持生計,只好買一些藥妝品,騎腳踏車到郊區的原住民村落兜售。這段求職不成退而行商的經歷,導致我家逾三十年的拮据歲月。
當時這「少小離家青壯回,鄉音無改頭路無」的現象並不稀罕,會講華語的外地人占盡優勢,囊括幾乎所有的國營機構職缺,當地人只能作些小本生意。小學同年級十一班中,僅有一班學生多是軍公教子弟,入學前就講字正腔圓的華語,其他班學生多是醫農工商子弟,入學後才初學華語。
一九六四年,小四的老師選我參加演講比賽,記得是張良撿鞋的故事,即使我被特訓得手舞足蹈,一開口就被淘汰了。二〇一七年我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幸好求職口試時與鄉音更重的長者相談甚歡,喜得聘雇合約。
爸的暢銷品是急救箱。我的祖輩長年在澳底造船,他耳濡目染而有木工的技藝,買了木材刨成薄片,釘成長約三十公分、寬約十公分、高約十公分的木箱,內有兩隔間,大的放五瓶藥水(酒精、雙氧水、紅藥水、黃藥水、紫藥水),小的放棉花與鑷子。那時家家戶戶都有,後來住眷村的朋友說,他們也有。啊,今天真想重訪舊地,挨家逐户,尋得一箱!
清晨爸曾帶哥騎腳踏車出門,也曾帶我騎摩托車出門。記得他去買木材與玻璃瓶前,寄放我在液香扁食店裡,我邊吃邊聽隔牆花蓮戲院裡,戽斗與矮仔財為各自店面叫陣的吵鬧聲;爸帶我走進以土為地的原住民屋裡後賣著藥,我與一群小孩玩耍著;回程時沿著筆直大道,數著兩旁的棕櫚樹或大洋上的船隻;回家前到天祥戲院看美國西部片;一回家就炒魚鬆、煎蛋餅等。
這所有的心血換來的,常是以物易物的大理石或漁穫,卻沒有錢。還好原住民不喜過節前欠錢,除夕夜九點多鞭炮聲中,爸才回來,從口袋裡拿出一大把皺巴巴的鈔票,叫我整理,媽還得趕完最後幾批客人的新衣,近午夜時才開動年夜飯。
我在喀擦喀擦縫紉聲的安撫下漸漸入眠前,想的是「爸爸捕魚去」裡描述的「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聽狂風怒號,……船艙裡裝滿魚和蝦……。」在這一年內最豐碩除夕夜,爸爸回家了,摩托車上有龍蝦與九孔,口袋裡還有錢。
記得他常在沿途的樹下修理那老舊的摩托車時,邊按壓肚子邊唉聲嘆氣,那約八年在東京戰亂時顚沛流離的不規律生活,導致的胃病逐漸地磨蝕他的志氣。一九六〇年代台灣經濟逐漸起飛,藥店林立,這鄉村醫療隊第一員已隱然被社會遣退了。
爸號稱世界上所有醫生都診斷不出他的胃病,他們都在摸胃、開胃藥。一九八一年轉診至長庚醫院,才診斷為腸阻塞,一開刀手術就痊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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