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龍故家親歷記

二十多年前，我出版「哥大與現代中國」一書時，發現哥大東亞系前身漢學系，是一名底層華工丁龍發起捐建的，這件事實讓我震驚。我循此考證，發掘出了當年丁龍及其雇主卡本蒂埃與哥大校長之間，為建立漢學系而寫的信件等第一手資料，並追溯和刊登了當年慈禧太后囑清廷捐贈哥大五千四十四卷「古今圖書集成」的圖證，將這個近百年來一直流於傳說的故事，還原成了史實。

雖然有歷史結論，但新的話題又層出不窮。大陸和港台及美國報刊、電視台對此事進行了廣泛報導和宣傳，使得這段感人事蹟受到海內外讀者關注。近年隨互聯網發達，西方古舊報刊被陸續掃描上網，不斷有新史料被發掘，使更多細節披露於世。幸運的是，中國研究者陳家基和他的團隊，在二○二○年發現丁龍的故鄉在廣東台山，並找到他的故居、家譜、墓地和晚年回國的歸宿。

起先，丁龍籍貫到底在哪，曾引發爭論。據華僑史料推測，主流觀點認為應在廣東，而且較早的回憶文字甚至美國移民局資料上，亦錄他家鄉在「廣東」、「嶺南」、「廣府」。但史學家錢穆說丁龍是山東人，由於錢穆是名人，其說影響甚廣且誤導了很多人。現在，丁龍故鄉的發現和大量物證的發掘，使我們真正尋到了丁龍的出生地和故鄉。

但新的問題又來：丁龍到底何許人也？他早年生活情形怎樣？丁龍為什麼去美國？他在美國情形如何？他為什麼要捐建漢學系？他晚年回國以後的情形怎樣？帶著這些疑問，我今年夏天終於踏上丁龍的家鄉，並仔細考證研討了上述課題，得到了基本的答案。

感謝五邑大學、中國華僑歷史學會等機構盛邀，我得以參與「丁龍及其時代」國際學術研討會，並考察丁龍家鄉。此前，中國相關研究家、陳家基團隊和丁龍後人已跟我有交流和互動，這次跟各路專家學者和媒體朋友切磋學習總結並互通資料，收穫頗多。

最可貴的是，我透過這次踏訪丁龍故鄉，仔細考察了他的出生地、祖居、學堂、鄰里，並拜謁他的長埋地。透過這些田野調查，又收穫不少第一手資料，對於釐清大量史實和回答上面問題又貼近了一步。

丁龍故鄉是中國著名的僑鄉，這裡從清朝中期後，就有橫跨大洋、移民僑居的歷史。五邑地區近代幾乎輩輩有出國、家家有華僑，跟世界各地的聯繫很密切，這裡先輩出國華僑把海外資財寄回建設家鄉、捐助教育和公益是有傳統的。今天踏訪此地，可以看到先輩為了保護財產和社區安全，建立了碉樓和堡寨，各鄉都有特色，有如一個小型近代世界建築博覽會。

丁龍生長年代，他的家鄉深受鴉片戰爭和太平軍戰亂的荼毒，更兼這裡發生延綿幾十年的四邑廣府-客家土客械鬥事件，大量民眾被殘殺，百姓無法正常生活和生產。正在此時，美洲發現金礦而爆發淘金熱，更是刺激了當地人闖蕩世界求生存的願望。丁龍就是這被逼鋌而走險者中的一員。

幸運的是，據考，丁龍到美國後，沒參與每天面對生死的淘金客生涯，也沒墮入最艱難的建築太平洋鐵路苦工，而有幸被闖蕩西部的冒險家卡本蒂埃選中，做傭僕和管家。丁龍克勤克儉、忠懇正直感動了雇主，晚年卡本蒂埃退休返回紐約，成哥倫比亞大學的校董，他協助丁龍實現捐建漢學系的願望。

那麼，作為下層勞工的丁龍為何有這樣高的「覺悟」，要做這樣高大上卻對自己並沒有直接利益的好事呢？須知，他獻出了一生的積蓄（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此後將如何生活？他最後的歸宿是怎樣的呢？這是此事引發人們關心最多之處和討論的焦點。

透過踏訪他的家鄉，我尋出了部分可信的答案。

首先，丁龍雖然不是一個學者而且並沒受過完整的教育，但這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渴望。古語曰「瞽者不忘視、聾者不忘聽」，丁龍深知教育的重要。他在美國遭受種族歧視壓迫之害，他認為中美文化間的矛盾和仇視，大多因誤解所致，如果美國人更多了解中華文化，他們會增進互相理解減少矛盾。

其次，由於自幼故鄉重視教育淵源的影響，丁龍認為捐建學校是高尚之舉。第三，丁龍家鄉自古有重視公益捐助善事的風氣，而且丁龍身在異國切身感受國族之痛，為了民族大義，他更是願意義無反顧去奉獻一切。

當然，丁龍的成功不是偶然，這成功裡卡本蒂埃的幫助甚巨。丁龍捐款後，卡本蒂埃能夠資助他返回祖國維持後半生小康生活，這也是丁龍發起捐建漢學系時的底氣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