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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琴記

燒烤之後,閒聊模式開啟,主人家的孩子則叮叮咚咚地彈起了鋼琴。

一曲彈畢,小男孩從琴凳上跳了下來,拍著手跑進了客廳,這是要鼓勵的意思,客人們都鼓起掌來,大家紛紛表示:「再來一首,再來一首。」小男孩笑嘻嘻地跑回去,這回卻不正兒八經地彈奏了,只見他一會搖頭晃腦,表情誇張地做自我陶醉狀,一會又半倚半靠在琴凳上,以腳趾代替手指,竟然也彈出了詼諧歡樂的曲調……,小小琴童邊彈邊甩出各種表情包,逗得賓主哄堂大笑。

原來學琴也可以表現得如此輕鬆有趣!我隨手拿起小男孩的琴譜翻了翻,曲目倒是熟悉,只是多年沒有接觸過五線譜了,那曾經熟悉的一行行一串串,如今看起來竟有如天書一般。試著在鋼琴上彈了兩組音階和琵音,手感還在,只是力度有點不足,這不禁讓我想起初學鍵盤的時光,那時的我就是這樣的怯生生,似乎和琴鍵永遠處不熟的樣子。

作為一名幼師生,鍵盤曾經是我的主修課之一。這個鍵盤可不是後來令人欲罷不能的電腦鍵盤,而是鋼琴的鍵盤,風琴的鍵盤。不過那時鋼琴比較珍貴,所以我們平時還是風琴用得比較多。同為黑白鍵樂器,鋼琴風琴區別還是挺大的。光可鑑人的鋼琴,手指一碰琴鍵就會發出悅耳的樂聲,樸實的風琴卻不一樣,我們得手腳並用才能把樂聲「逼」出來。

學琴的第一步,是認識五線譜上的那些小蝌蚪。我們先在樂理課學畫小蝌蚪,還在紙鍵盤上練習彈奏,可真正到了風琴面前,手腳配合卻成了大問題。有時我忙乎半天,琴鍵卻寂寂無聲,聽到手指空敲的聲響,才猛地想起腳下還有踏板,忙忙地狠踩幾下,琴鍵立即給了我清脆而熱烈的回應,於是便高興起來;誰知沒一會風琴又陷入沉寂,原來我又忘踩踏板了。

如此反覆多日,終於慢慢掌握技巧,對踩踏板也就慢慢有了興趣,甚至回家後看到縫紉機的踏板,也會興奮地衝上去想要一試身手。可是縫紉機要求的是雙腳同步踩踏,而我卻習慣了風琴的輪流踩踏,結果一踩就卡線,從此對縫紉機敬而遠之。

我音感不是很好,學琴就學得有點勉為其難了,其實自己多練練也沒什麼,但是當眾彈琴就完全是另一種體驗了。

想看吧,老師就坐在邊上,周邊還站滿了同學,眾目睽睽之下彈得磕磕巴巴,不該犯的錯誤還一犯再犯,誰都看得出來我悟性不夠,勤奮值更是不夠,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甚至不敢直視老師的眼睛……。很多年後我翻閱舊時日記,發現自己曾一度有過退學的想法,可見那時我的心理壓力有多大。

我太想拿個好成績了,所以當老師布置期末考試曲目時,我就下決心,一定要多多練習,好好練習。可是琴房裡的每架琴都是列了排班表的,從早到晚都排得滿滿當當,根本就沒有額外的練習時間給我。怎麼辦呢,那就逃不喜歡的課吧。於是我稱病不去上體育課,趁大家都在戶外的時候,獨自留在琴房練琴,沒想到這個辦法只用了一次,就被識破了,我只好另想他轍。

想來想去,想到早上大家都喜歡賴床,這個時候鋼琴風琴多是閒置著的。於是我臉不洗頭不梳,一起床就急急忙忙地往琴房趕,果然這時候到處都空蕩蕩的,所有的琴房都為我敞開著。我撇開那老掉牙的或音色不好的,直奔同學們心目中的琴王。清亮悅耳的音質給了我更大的動力,我甚至都來不及把手搓熱就開始練習。南方的冬天又濕又冷,室內室外簡直一個溫度,可我顧不上寒冷,只是一心一意地練琴,等同學們吃完早飯進來,我早已經練習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我一直相信笨鳥可以先飛,直到我認識到Z同學的天賦。Z有嚴重的視力缺陷,平時總戴著一副不怎麼起眼的眼鏡,說話也是輕言細語,根本聽不出她有一副美妙的歌喉。然而她就是天賦驚人,超強的識譜能力讓她很快就脫穎而出,無論是彈是唱,一首新曲子到了她手裡,她隨便一練就把我們甩出了幾條大街。學校的寶貝鋼琴因此隨時對她開放,老師們還會時不時地為她開個小灶。

突出的才藝和勤奮的練習,讓Z有了不少演出和比賽的機會,有沒有獲獎我不記得了,但是畢業那年,她確實獲得了一個特招的機會。那一年,北方一所頗有聲名的音樂學院在華東地區招三個學生,Z同學被推薦參加選拔。Z文化課不弱,對專業考試也是志在必得,考試回來她曾生動地向我們描述當時的情景:一曲既畢,滿頭白髮的主考官望著她修長的手指,情不自禁地當著眾人的面讚嘆:「真是一雙彈琴的好手啊。」

錦繡前程觸手可及,Z同學躊躇滿志,她就像一顆閃閃發亮的明星,襯得我們這些同齡人黯然失色。不過當時應該沒有人羨慕嫉妒恨,畢竟大家差不多都已經落實了工作單位。畢業前總要恣意放縱一回,我們選擇了用狂歡痛飲來告別校園生活。大概就是在那樣有點混亂的時候,不期然竟傳來了Z落榜的消息,錯愕之餘我們紛紛說:這是不可能的。主考官那麼欣賞Z,怎麼會不錄取她呢?一定是有人走後門,偷走了Z的名額。

我們也就那麼憤憤不平了一下,其實誰也幫不上忙。Z似乎也認命了,此後她沒有再嘗試進專業院校深造,而是做了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幼師。我後來聽說過她的各種不盡如人意,心裡真是為她覺得可惜,不過因為相隔甚遠,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說回到我們的期末作業。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學校裡沒有任何取暖設備,我又起早貪黑地積極練琴,兩隻手不知不覺竟長出了凍瘡。一開始只是發紅發癢,後來就皮膚開裂,甚至破皮出血了。沒有創可貼可用,又沒法戴手套練琴,那一回我可算是吃足了苦頭。

考試那天倒是個難得的晴天,可惜有太陽的日子,室內比室外還要冷。也許是因為緊張,也許是因為太冷,坐上琴凳的時候,我竟然費了好半天勁才撐開手掌,虛胖又疼痛的手指在黑白鍵上笨拙地跳舞,活潑輕快的「小奏鳴曲」硬生生被我彈成了耄耋老人的蹣跚而行。好在吃了凍瘡苦頭的不只我一個人,而且我彈得還算熟練,於是老師判分時手下留情,讓我拿了一個還過得去的成績回家過年。

就這樣磕磕絆絆地學了幾年琴,一直是個無甚天分的學生,畢業沒多久我乾脆轉了行,和鍵盤的緣分就此漸行漸遠。只是我沒想到,許多年過去,記憶卻不曾走遠。當我重新觸碰琴鍵,那些曾經忘卻的過往,還有熟悉的旋律,就這樣自然地在指尖跳躍、流轉,彷彿我還在那個清晨的琴房,餓著肚子,爭分奪秒地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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