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曼哈頓(下)

送外賣是上六天班，有一天在家休息，而這一天是我每星期中最寶貴的一天，在這休息日裡，我從未休息，日程總是排滿。

一早起來，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寫信。那時是沒有互聯網，當然可以打電話，但是國際話費是很貴的，我記得，第一分鐘要五塊多，以後每一分鐘都是一塊多。所以，不是特殊需要，我是不會打電話的。每周寫一封信，就成了我和妻子及家人聯繫的主要形式，我把過去一周的經歷及感受都抒發在信裡。寫信，不但建立起了我和妻子之間的一條紐帶，也使我覺得自己的快樂、聯想、痛苦、煩惱，有了一個發洩的地方。

寫完信後，就是「洗衣服」時間。當然不是用手洗，我們公寓裡也沒有洗衣機，但運氣還好的是，我家隔壁就有洗衣房，我記得是用四個二十五分硬幣洗一缸。當年，這樣的洗衣房在曼哈頓很多，為沒有洗衣機的家庭提供了方便。

洗完衣後，我一天真正的行程才剛剛開始，因為我要從「家」出發，一步一步地去探索曼哈頓。中國，在文化大革命中以及文革以前的十七年中，完全處於閉關鎖國的狀態，幾乎無人能夠出國。文革以後，出國熱才慢慢興起，但能出國的人，仍然是少而又少。一九八六年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國，所以，美國的一切對我說來都很陌生，很新鮮，很有趣，很神奇。而曼哈頓，就像上海的淮海路、南京路一樣，更是我在國內就嚮往並仰慕的地方，我既然住在這裡，當然要在曼哈頓遊一遊，逛一逛。

我在曼哈頓的家一共住三個半月，凡是餐館休息那天，我總是借助地鐵到處去轉悠。首先去的是愛麗斯島和自由女神像，我在國內就知道自由女神像，知道她不但是曼哈頓的標誌，也是紐約標誌、美國標誌。而後去過的還有大都會博物館、現代藝術館、中央公園、古根海姆博物館、紐約唐人街等等。

雖然當時沒錢，只有打工賺來的，但是我還是願把錢花在地鐵票和門票。當年在中國，孤陋寡聞太久，在紐約看到了這麼多現代的建築和展覽，確有十分震撼感。雖然花了錢，但精神充實了，想到可用掙來的錢到處開拓視野，也就不覺得那麼勞累辛苦了。

休息日裡，就是到了晚上，我也往往不是閒著，而是在我的公寓附近到處轉轉。第二大道雖然不及第五大道熱鬧，但也是店鋪林立，行人眾多的地方。紐約的地標帝國大廈，離我住處不算遠，我曾在晚間步行到過帝國大廈。在晚間的出外活動，我看到曼哈頓璀璨燈火、聖誕裝飾、節日氣氛、洶湧人潮，使我感到十分滿足。當我在街上閒逛時，當我在送外賣時，總是看到衣著光鮮、派頭十足的男男女女，在辦公大樓裡進進出出，不由十分羨慕。當時就想，什麼時候能成為他們當中一員就好了。轉念一想，自己英語這麼差，也無學位，只是癡心妄想罷了。在曼哈頓居住及打工三個多月，我探索了曼哈頓，也為自己掙了一筆小錢。在一九八七年新年過後，我去匹茲堡大學讀研，心想這是和曼哈頓及紐約告別了，回來機會渺茫。但事情發展往往出人意料。

在匹茲堡大學和維吉尼亞理工大學讀研後，轉眼到了一九九七年，我住新澤西州一邊上班，一邊尋找計算機數據庫管理方面的工作。經過一系列面談後，我在同一天，得到了兩家公司同時錄用我的消息，一家位於新澤西州，另一家則是位於曼哈頓時代華納下屬的HBO公司。我和妻子討論此事，妻子認為到曼哈頓可搭公交車，不用自己開車，這是一個有利條件。而我則想起當年羨慕的在曼哈頓辦公大樓裡進出的衣著光鮮上班族。就這樣，我倆意見一致，去曼哈頓上班。

在離開曼哈頓的「家」十一年以後，我終於實現了當年自己的「癡心妄想」：到曼哈頓的辦公大樓裡上班。原以為在曼哈頓上幾年班後，會換工作，但由於種種原因，我一直在這家公司待了下來，直至二○一六年退休。

我的美國「職業」生涯旅程，起於曼哈頓，終於曼哈頓，曼哈頓，確實是我的一塊「福地」。不過，第一次和第二次到曼哈頓，有很大的不同：第一次，我只是個送外賣的，心懷忐忑，不知前途在何方；第二次，我是大公司白領，內心安定，領取工資。

但是，在退休後，仔細回想，我還是更懷念第一次那段打工的「寒酸」日子，因為，那時我是真正的「家住曼哈頓」，可以說是「曼哈頓人」，雖然無錢，卻能在曼哈頓的大街小巷到處轉悠，心中充滿新鮮感和興奮感。而第二次到曼哈頓，我只是每天通勤上班族的一員，家並不住在曼哈頓，日復一日的辦公室重複工作，也令我感到枯燥乏味。

由此想來，穩定的收入和工作，固然好，但在貧困中掙扎，在未知中探尋，困難中努力，在逆境中前行，自由自在，也許給人生帶來更多體驗、思索、聯想和高潮。這就是三十多年後，我為何仍然深切懷念「家住曼哈頓」的那段日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