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學體育老師(下)

後來我才從與黃麗文老師的二女兒高爾麗同班同學的一位校友李明生口中，獲知這位奇女子夫婦的傳奇人生。

黃麗文老師是北京人，一九三○年代還曾是她就讀的北京師範大學的「校花」，那年月上大學體育系的女生，必定屬於風氣未開傳統社會裡的「異類」，即所謂「時髦女郎」。聽說的這般非常身世，果然跟她留給我的短暫印象十分切合，聞之深為我未曾上過她的體育課而遺憾。

而更傳奇的，是黃麗文老師的丈夫、吉林師大體育系的高教授，聽那校友眉飛色舞地描述其言其行，頓時令我拍案叫絕。話說文革前，中國就掀起了全社會「學毛著」（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政治運動，此期間的某日，高教授上課時，將一班學生帶到校園鍋爐房處，指著面前矗立的高大煙囪問道：「你們誰能徒手攀上去？」十幾個身強力壯的體育專業大學男生，仰頭望著那根數十米高的大煙囪，沒人應聲。

但聞年過中年的高教授道一聲：「看我的！」旋即伸出雙臂，兩手抓著大煙囪一側砌進磚體的凸出鋼筋把環，身手矯捷以引體向上的手臂連續動作，蹭蹭蹭地攀援上去。待到敏捷登頂後，朝向地面的學生們揮了揮手，旋即翻身做了個雙臂支撐伸展肢體的標準倒立動作。眼見這般奇險絕技，令地面的學生們不禁發出驚呼。

須臾間，高教授灑脫完成全套高難度動作回到地上，對看得目瞪口呆的一班運動健兒們說了句：「看見沒有，不用毛澤東思想我也能做到。」

高教授這句犯忌的如是說，說時遲那時快就趕上了文革爆發。膽大包天敢拿偉大領袖開涮的高教授，他不是「牛鬼蛇神」誰還是「牛鬼蛇神」？光憑他臭顯擺表演徒手爬煙囪說的那句出格話，就足夠打倒他一百次也不多。要再「上綱上線」，如此露骨地跟「學毛著」唱反調，恐怕連被拉出去槍斃都「死有餘辜」。

於是乎罪大惡極的高教授，首當其衝遭到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體育系造反派學生的輪番暴揍，任他再功夫超群也不敢回一下手，只能認栽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等待他的還有一條「出路」，就是像不少倒楣人那樣再度爬上那根大煙囪，從上面來個「空中飛人」動作「自絕於人民」。好在高教授攀得高看得開，儘管屢屢以血肉之軀充當暴徒學生拳打腳踢的演練沙袋，皮開肉綻也沒自尋短見，終於咬牙熬過「浩劫」，與黃麗文老師夫妻雙雙把家還。

為寫此文，上網輸入關鍵詞「吉林師大附中體育老師黃麗文」，映出一部書「戰亂與革命中的東北大學」一段文字：「曾在三台公演『日出』……體育教師高心安的愛人黃麗文飾演顧八奶奶……轟動了那個縣城。」按東北大學在抗日戰爭時期遷校至四川省的三台縣城，一九四六年中遷回瀋陽，演出曹禺話劇「日出」應在此抗戰期間。由此信息得知，全名高心安的體育教師在任教東北大學時已娶妻黃麗文，而作為體育老師的黃麗文，多才多藝到還會演話劇，何其傳奇。

我曾作為師大附中田徑校隊，參賽一九六六年長春市中學生運動會，校隊運動員的休息帳篷搭在南嶺體育場外空地。記得領隊的體育老師唐永生，揮動隨身帶來一張前日的報紙對我們說：「這次運動叫『史無前例的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央說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說是橫掃，那就不是豎著掃。」那張報紙就是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發布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人民日報」，標誌著一場長達十年的歷史「浩劫」，由此發號施令在中國社會全面爆發。

那天唐老師那番解釋，可真像是體育老師的講法，套句「體育老師教的數學」，可謂「體育老師教的政治」。既然碰上政治運動每個人都不表態不行，像這位「頭腦簡單」的體育老師的這般表述，橫豎也是個樸素說法，算得上扣題「活學活用」、「毛著」裡的那段著名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相較之下，體育老師的這番 「掃」論，可比政治老師拿所謂「唯物辯證法」，變戲法鼓搗 「一分為二」、「合二而一」的勞什子直白得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