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格言(下)
仍在鄉村年間,大人們收工回家已是傍晚,我將做好的飯菜端上飯桌,飯菜都已涼透了。
那時,大人靠掙工分分配大米(口糧),節餘的換些糧票。父母親和兩個哥哥出勤率高,掙工分多,分配的餘糧多一些,故此,時常拿大米兌換票證,再用糧票在食品站買回麵粉做麵條或饅頭。
我趁著圩集與爸爸媽媽去小圩,有意站在食品站門前多看幾眼。圩集這天,都見食品站門口安置兩個大煤爐,煤爐上面架有一層層往上冒出熱騰騰的蒸籠,每個蒸籠擺放滿滿的饅頭。蒸籠前面豎立一塊木板,張貼一張亮眼的紅紙,上寫一行字:「饅頭一兩糧票、一角錢,共三個。」
有一次下午放學回來,我內心蹦出大膽的想法:「食品站的叔叔伯伯做出饅頭擺賣,我應該也能做出饅頭。」頓時我勇氣倍增,自言自語說:「媽媽不是說過格言嗎,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我在米缸搬出一包麵粉,腦海中一遍遍回想食品站叔叔伯伯做饅頭的各種動作。
我首先拿陶瓷大盆子放在飯桌,謹小慎微倒進一堆麵粉。一陣風透過窗口吹入廚房,捲起一團麵粉飛飛揚揚,擔心路過的村人察覺小祕密,我關上大門門閂。見竹籃有一包用毛筆標註「發酵粉」的牛皮紙袋,拿下來用鑰匙舀一小點均勻撒在麵粉。
由於經驗全無,麵糊稀了,加麵粉;麵糊稠了,加開水,終於與胡攪一通沒二樣,搓出了鬆鬆軟軟的大粉糰,再將麵糰分出大小不一、形狀難看的小粉糰。
我將所有小粉糰逐一放入由爸爸編織的蒸籠,蓋好鍋蓋,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雙手只會懂得不停朝著熊熊燃燒的灶膛塞木柴。也不知過了多久,壯膽揭開鍋蓋,一團團熱氣往上升起,蒸籠裡的饅頭品相醜陋,鬆鬆散散,扁塌半邊,全無半點食品站的饅頭樣子。我顧不及燙手,拿起饅頭吹去熱氣塞入嘴裡,鹹甜味道混雜,品嘗也有香氣。
傍晚,大人收工回家了,我捧起冒出熱氣的所謂「饅頭」放上飯桌。爸爸媽媽與兩個哥哥臉色驚訝,我忐忑不安,眼睛由頭至尾躲閃大人視線。
忽有一雙手搭上我肩頭,轉頭一看是媽媽。媽媽樂孜孜地說:「媽媽一口氣吃了三個饅頭,不錯。媽媽愛吃孩子做的饅頭。」她的話輕描淡寫,卻使我吊在心頭的巨石怦然落地。
我欲言又止說:「媽媽,我……麵粉用多了,或許浪費了。」媽媽搖搖頭說:「你這不叫浪費,這是勤學、肯學。自古聖賢,盛德大業,未有不由學而成者的。媽媽信任你,做饅頭機會多了,積累了經驗,做的饅頭更好吃。」爸爸輕拍我的肩膊說:「明天再給我們做饅頭好了。」
一整夜我興高采烈,輾轉翻側,細想怎麼樣做出饅頭更好。次日開始,家中大人只要說及吃饅頭,下田勞動回家,準能吃到由我捧出的熱騰騰饅頭。
在我長大的日子裡,每次與媽媽見面,總會與她悠閒地步向小果園。猶記得我進城工作了,那天與媽媽站在果園前,她抬頭凝視果樹,果樹枝頭,有一隻小鳥跳躍啁啾。老媽媽語重心長地說:「你真真正正走入社會,開始了新的生活。媽媽有一句話對你說,人品、學問,俱成於志氣,無志氣者,一事做不得。從今以後做任何事,都要講求立人先立德。」
自十多年前旅居西雅圖,每年抽時間與親人由海外還鄉旅行。在老家城市住一晚緩過時差,都會趕回老房子探望老母親,觀賞蜜蜂環繞果樹或飛舞或唱歌,一條條橫生的枝頭掛滿時令果實,沉甸甸的,引人伸手欲接。過一會,一陣匯集了濃郁果實的清風,挾帶了一股喜氣飄拂而至。我清晰地望見了,等我回家的老母親目光充滿深情,她說的格言依然久久地在我耳邊回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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