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糰人生
美惠是我讀大學時,住理學院女生宿舍四人房的室友之一,她周五放學回台北老家,周一早上回我們寢室,通常會帶回一個拳頭大小的糰包。
坐在書桌前,美惠打開包裝紙享用,先是冒出一股熱氣,然後露出雪白晶瑩的糯米粒,裡面的餡料有時候是像白糖的小顆粒,有時候是肉鬆、酸菜絲、油條或油豆腐,她總是吃得津津有味。相較之下,我的早餐通常是一杯牛奶和兩片吐司,乏善可陳。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她:「妳吃的是什麼?」她詫異地看我一眼,口裡吐出二字:「飯糰。」這是我有生以來首次聽到。我媽保守,早上都是準備稀飯與醬菜,直到離家上大學必須住校,才知道早餐還有別的選擇。我問美惠飯糰的價錢,她說一顆新台幣五十元,靠當家教貼補生活費的我,自動前往自習室溫習功課,以便避開她吃飯糰的時段。
後來我遷居美國,在中餐館的菜單上沒看過飯糰,我猜是因費工夫又不賺錢,也上不了檯面之故。直到多年後,有一個周末,全家外出吃早餐,在洛城的海珍樓菜單上,竟然看見飯糰,回憶如潮水,幾乎淹沒我,先生看我兩眼發光,忙問「為什麼?」
這家餐館做的飯糰大如手掌,我們一家四口分著吃,一口咬下去,米飯和餡料塞滿嘴巴,配著豆漿、烤麩、生煎包,我們專心咀嚼,不同韌度的食材相互撞擊,各有千秋。吃著美食,大人忘記工作煩惱和壓力,小孩忘記學校功課與霸凌,認真享受齒頰留香、心滿意足的滋味。這種口味上的飄飄然,給未來的五個工作天帶來好心情。
後來我在社交派對中,吃過日式醃黃蘿蔔餡的迷你飯糰,摻了醋味,口味似乎差了一點。我也曾在壽司店吃過日式豆皮壽司,上面點綴黑芝麻,但單調無味,我想是裡面缺少我的大學青澀記憶,也沒有媽媽的愛心調味。
孩子們長大離家,我們成為空巢族,周末照樣出去打飯糰的牙祭,吃不完打包帶回家當晚餐。「海珍樓」因房租大幅加價而結束營業,不久後是二○二○年新冠疫情封城,餐飲業蕭條,四年下來,月升星移,許多餐館永遠停業,顧客只能嘆息搖頭而去。
女兒一家人從洛杉磯回來探視我們,她抱怨在南加州找不到好吃的飯糰、燒餅、油條和生煎包,希望在這裡能找到,我無可奈何地奉告,自己也已經好幾年沒吃到了。
俗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最近竟然在離家兩公里外,看到一家中餐外賣店賣飯糰,餡料不一樣,但有油條和肉鬆。打電話去預訂,十五分鐘後先生便可去店裡拿,回到家後仍然熱騰騰的。先生經過數次大手術,飲食受到限制,我被迫獨占飯糰,一口接一口,心裡百感交集,淚水在眼眶打轉,暗忖從不識飯糰到透視飯糰,衍生一條長長迴廊,烙下人生的記號。
我從未婚到已婚,年少到年老,青絲變銀髮,飯糰依舊,但我已書寫不一樣的自己,裡面有青草地、花園、海洋、藍天、風雨、太陽、月亮、星星、彩虹、高山、峻嶺、懸崖、峭壁、深谷、泥濘等說不完的組成元素。
一名朋友問我:「妳有想到自己的晚年,是在照顧病人嗎?」我聽了一愣,婚姻的誓言是不分貧窮富貴、生病與否,都是想白頭偕老的。於是我回答:「我沒有想到晚年是在照顧病人,有人說,婚姻不僅是『找』一個合適的人,更是『做』一個合適的人,我確定自己是那個適合他的人。」
先生一年前動手術,但一直還沒有恢復元氣,我覓得一個元氣四寶茶祕笈給他補氣,他則在周末常為我買飯糰。我們坐在餐桌前,對著後院蓊鬱橡樹,我吃飯糰,他喝元氣茶,繼續譜寫飯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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