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網（上）

1

夕陽漫天嫣紅時，她坐上了下山的最後一班吊纜車。

那時分，天空如潑彩畫似絢麗奪目。她一見，心中晃晃一動，彷彿人浴於夕陽之中，若披彩衣，渾身上下也隨著色彩斑斕起來。

當然是幻覺，她知道。實情是，她是心在彩雲間，遨遊隨意，但身在塵世中，枷鎖連連。不過塵世中也有驚喜，像此時，封閉式的吊纜車裡唯她一人，空間她獨佔，時間她獨享，無人與她爭奪。

既獨佔，便意味著空間任她享用，她可以假寐、冥想、朗誦，甚至引吭高歌。歌唱時不必擔心跑調走音，朗誦時也無須羞赧會荒腔走板，她在她一人的世界裡，不會遭人側目、譏笑。總之，她是自己的主人，一切唯心是從。

如此與晚霞雲彩同在，則天地悠悠、人世攘攘，她雖孤獨，其實又不全然孤獨。她想或許「孤獨」並不像她朋友說的那樣，是一杯苦澀的酒，難以入口。相反的，「孤獨」之為酒，後勁香醇，但須先懂得如何慢慢品嘗。

現階段她還不是個合格品酒人，但在學習中。所以她在吊纜車裡雖無伴無友，並不覺太孤單，甚至還因自在而有點小小喜悅。始料未及的是，她這麼點小小喜悅不僅未能持久，反而在頃刻之間一去不復還，而原因竟然是──她的吊纜車莫名其妙停駛不動了，她給吊掛在半空，進退不得。

就這樣，天在上、地在下，她在半空中。人懸掛著、時間流動著，她驚慌失措。她不知道她這是在窘境、困境，還是險境？卻必須承認，當她身陷其中，她的內心其實並不強大，意志也甚薄弱，無法處變不驚。

可正因處境之荒誕不經，她這才明白，原來所謂「孤獨」，非關苦酒，而是──她一人在山谷間竭力嘶喊，回聲迴盪，震耳欲聾，卻除她之外，無人聽見。

她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吊纜車行駛時間應是十分鐘，可現在才過了三、四分鐘就停駛，是吊纜車故障了？或是操作人員過失，提早停止吊纜車運作時間？不管是何原因，總是哪個環節出了岔，不巧讓她給碰上了。她迷信起來，竟覺得她命中該有此劫，不管大小。

下山路無端中斷，她無奈，但想的是：人世諸事可休可歇，唯時間滑滑前行，不停不止。而時間又分兩種：天定的和人設的，前者由日月把關，運行自然永不停滯。後者由人安排，變數大，一個疏失，即顛覆失序。

而現況是，她被遺忘在人設的時間之外，雖在天定的時間裡與晚霞同步，有幸目睹晚霞之美。然而晚霞落了，她卻在半落不落之間，搖曳在風中，聽風聲而心生惆悵。

然後，夜色瀰漫開來，天空一片幽暗。雖說黝黑中星海閃爍，然而星星不識人語，聽不懂她的呼救之聲。她這才知道，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宛若一失群之孤鳥，當群鳥飛離無蹤，她得自生自滅，不管是否已折翼難飛。

但也不能太自憐自憫，她想。

2

她就那樣坐在吊纜車裡，任思緒紛飛，不加抑止。

可此時此刻，有一縷思緒飄向之處，明顯地濃霧密布，她驅之不散。為此她只能在心中苦嘆：盤踞不去之思緒，果然非同小可，她化解不了。

那她想什麼呢？她想──如果告別是生死兩茫茫，那她該以何種方式向至親好友告別呢？又想──她的離去必須是毅然決然、不留餘地的，但要如何做，才不拖泥帶水呢？

她無法雲淡風輕向高齡父母揮一揮手告別（親情間從來就不是雲淡風輕），然後絕塵而去。她這生命是他們給的，她既受贈，理應感激不盡，且一生珍惜。可她認為，生命是有保質期的，過了一定期限，必然不再飽滿豐盈，而她，是否應該趕在它完全枯萎之前，就先掐斷它微弱的生機呢？

她必須當機立斷。但要她自尋短見，她其實並不知道有什麼便捷而無痛楚的法子，讓她能直視死亡而毫不畏懼。她希望的，其實是能找到一種最溫柔平靜的方式，讓她可無怨無悔與死亡握手言和。至於其他，譬如說言和之最終時間，她彷彿又不知該如何計畫。

可以說，她近日思緒混亂至極，雖知道自己想從生之此岸，一躍而至死之彼岸，然而究竟該如何跳躍方能灑脫自在，她則毫無良策。

就說割腕、上吊、跳樓、跳海、臥軌等等方式，彷彿皆是可行之策，然而對她而言，凡血肉模糊之死狀，皆慘烈無比，她是一思及即不寒而慄，更遑論能大無畏地實施了。她最祈望的，其實是能在睡夢中長眠不起，不借外力，不服超量安眠藥，自自然然夢向死亡、擁抱死亡。如此，則她將是幸運的，得天厚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