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蘭漣漪(一)
三層樓的房子,坐北朝南,北牆下,建了一棟四季能用的陽光屋,與書房連結。我把一盆君子蘭放在東窗下的小几上,上午,朝陽翻越圍籬給足了日照,下午,陽光透過大楓樹的枝葉,輕鬆地在君子蘭肥厚的葉片上灑下層層點點的金黃,兩周澆一次水。很快就開花了,花色橙黃,豐盈無比。我從電腦前起身,在陽光屋泡一杯茶,捧著滾燙的茶杯,跟君子蘭聊聊剛剛寫的那一段。花兒微笑著,我也笑了起來,就這麼感覺著天堂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心滿意足。
兩次花季之後,花盆裡的土有了動靜,小小的堅實的綠葉將鬆軟的腐植土拱了起來,噢,君子蘭要做母親了。我耐心地看著這些小苗一點點站了起來,一點點長高,終於有了四片葉子,共有六株。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把君子蘭捧出陽光屋,放在一個工作檯上,一邊安慰著它、一邊鼓勵著它,將它從盆中小心地移出來。盆土散了,六株健康的小苗曝露在陽光下伸展開來。我把它們用極鋒利的小刀切下來,注意到每一株都有健康的根。然後,把君子蘭放回裝了新土的花盆,挪回陽光屋,著實安撫了一番,這才把六株小苗種到了三個小花盆裡,澆透了水,放進一個紙箱,在紙箱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說明:「請給這些Clivia miniata幼苗一個新的家。」現在的人都靠手機過日子,他們馬上就可以查到這是怎樣美好的植物,不需要我多做說明。
三個小花盆,其中一個赭黃色的是蘭花專用瓷盆,盆體有洞,方便蘭花的根舒展出來。一個盆是米色塑膠盆,設計精良,內有漏水裝置,可以很好地保護植物根系的健康。最後那個盆雖是玻璃,卻也設計得好,同樣能夠保護根系。時近傍晚,我把紙箱放在大門前的人行道旁,木蘭樹下的陰涼中,遛狗的人們一下子就看見了……
晚飯畢,天色漸暗,我走出門去,驚訝地發現,只有瓷盆不見了,另外兩盆四株幼苗竟然無人問津。我把那紙箱丟進回收箱,把兩盆幼苗放在起坐間窗前花架上,同蘭花們在一起,一邊心痛地想,這是什麼道理?這麼多新鄰居,竟然都無動於衷嗎?
電視新聞都是凶信,砲戰、死亡的人質、高昂的物價、校園風暴,以及被點火燃燒的美國國旗。我關掉電視機,捧起錢德勒的小說,聽到了輕微的門鈴聲響。
站在門外的中年人一臉疲憊,我知道他是新鄰居之一,卻叫不出名字,一時有點尷尬。他勉強地微笑著,連連道歉:「我是捷妮的父親馬爾特,捷妮常在您家門前看花……」話音未落,我先生傑夫站在我身後,開心地接了話:「我是傑夫,這是我太太特瑞薩。捷妮非常可愛,她常來,對我們的花壇非常有興趣。快請進來,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幫忙嗎?」
馬爾特這才放鬆下來,說出原委。他下班回家之後,吃了飯,出門散步,看到君子蘭小苗便用手機查詢。谷歌告訴他,君子蘭不好養,不容易開花,但他還是用手機跟太座蘇珊聯絡。捷妮的媽媽表示,帶一盆回來也好,選比較漂亮的花盆。他就選了瓷盆,帶了回家。捷妮看到了,而且知道還有兩盆,就請父親回來看看,另外兩盆是否還在,她自己最少要照顧一盆。他回到我們門前,發現木蘭樹下空空如也,便試著按門鈴,希望那兩盆幼苗還沒有被他人「領養」。
我從蘭花叢中將那兩個小花盆遞給他的時候,他這樣說:「捷妮對植物的興趣跟一般孩子不太一樣,真是謝謝你們……」臨出門,他又說:「再次謝謝。」然後,走了出去,走向南邊那條路,右轉,消失不見了。
傑夫說:「我知道他是誰了,社區資訊上有他們購房的情況,一百二十萬的房子,房貸利率又高,房地產稅也會很沉重……」
我心裡一動,遂問道:「你知道他們從哪裡搬來嗎?」
「維吉尼亞海濱。」傑夫說完,打開電視:「曼城戰利物浦,重播,要不要看?」
我一邊為利物浦加油,一邊心不在焉地織著一條美麗的圍巾,一邊想著可愛的捷妮。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鳶尾花開過了,我正在把開始發黃的植株在地面以上兩寸的位置剪下來,丟在大紙袋裡。一個小女孩,看起來有五、六歲年紀,穿著圓領衫和有背帶的牛仔褲,很熟練地騎著小小的兩個輪子的兒童腳踏車,停在了我家車道上。她摘下安全帽,掛在車把上,揚聲說道:「早安,我是捷妮。請問,您為什麼把鳶尾花剪得這樣低?」
這是成年人才會提出的問題。我便很鄭重地回答她:「早安,捷妮,我是特瑞薩。鳶尾花剪過之後,在今年十一月左右會開第二次花。」
她點點頭:「再次開花的百分比很高嗎?」她用手畫了一個圈,把我門前的鳶尾花都畫了進去。
我回答她:「百分之三十五左右。但是因為天氣涼快,花期長,每朵花可以在植株上挺立一周。」
這時候,我看到了一位女子手裡拿著手機,遠遠地站在人行道上,正在忙碌中。想必是捷妮的母親,正遠遠地執行著監護的責任。她沒有跟我打招呼,捷妮也沒有把母親介紹給我。我只好繼續跟捷妮周旋,準備回答她那些有關植物的問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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