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與子(下)
記得有一次爸媽吵架,他在屋裡氣不過衝出客廳,拽住哭泣的母親說:「媽,我帶妳搬出去住。」當然這是氣話。現在他們住在一起了,卻是這世界上沒有比這感覺更壞的了。
是命嗎?車禍來勢洶洶,妻子駕駛座安全袋爆裂,當場死亡。後座人沒繫安全帶,父親衝向前,內傷不治,母親滑落椅下,胯骨斷七處。女兒躺在奶奶腿上,手腕斷裂。
母親加護病房躺了兩個星期,醒時問起父親,怕她悲傷拒接受治療,便謊稱傷勢重分房治療。其實父親那時巳移入殯儀館,大家紅腫雙眼強忍悲痛,日夜輪流守候母親。
那一晚母親囈語,因麻醉產生幻覺,醒來說她夢見父親來看她,卻不敢進去,躲在牆角哭,一直哭……是爸爸回來看媽媽嗎?一次媽媽還夢見全家人看電視有說有笑,吃飯時間卻怎沒有人給爸爸煮餃子?都是些不孝子。
她是愛爸爸的,雖然年輕時爸爸背叛她時,她下狠話:「你去死,你死了我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命嗎?爸爸走時,她果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爸媽是有福的,行事規律、生活儉樸,加上兒女孝心堆砌出富足的晚年。現在,母親失去了往日笑靨,但看得出她一顆心倒是踏實的。她的穩定讓他安慰,等女兒讀大學、等工作有著落,母親一定會有個自己的房子住,只是回得到過去嗎?
老太太心態好似變了,任誰都不願意近身,以往兒孫擁抱、貼臉、親頰……那熱呼勁兒現在一律禁止。一天到晚擦桌子、椅子、洗手,連聽完電話也還擦耳朵,好像要與外界隔離。
客廳那兩張殷紅色絲絨沙發用了近二十年,脫去灰不溜丟套子裡面簇新,但坐著已覺膈應。
這天,陶銘將沙發套拿去洗,還沒洗出來,老太太見陶銘抱著一籃烘乾衣物經過,便問:「這幾個椅墊怎還不套上?」陶銘說:「正在洗。」見陶銘嘴唇動兩下沒聽清,便又重問:「墊子在那兒?」「你不要管嘛,乾了自然會裝上。」
陶晴在一旁大聲安撫:「媽,這沙發用好久了,等用髒了買個新的。」她「嗯」了一聲。
她每天僅坐在按摩椅上,這是她的專利,誰都碰不得。手杖是她的另一隻手,她常舉起手杖扳電燈開關、挑掉落在地上孫女的衣服,和揮狗。狗是她心中的厭,跳上跳下,如果逮到站在按摩椅上,那便是一聲斥喝。
洗衣服如吃飯,洗淨了的衣服從烘乾機取出,抱進房間不能碰到門框,「小心點嘛。」委委屈屈的拜託。外出回來一定要洗澡、洗衣服,「才洗的又要洗?」陶銘不耐煩問。「洗洗嘛,好兒。」他知道母親不喜歡家裡養狗,但,沒奈何呀,女兒沒有母親,狗是她的伴。這一老一小讓他回想起過去五口之家不用他操心的日子。
車禍受傷後,她患上嚴重耳嗚,以前常炫耀「眼睛雖看不明,耳朵倒是地上掉根針都聽得見的」。可現在和她說話必須大聲,接近吼的力度。周圍人很是疲憊。
「媽,把耳機戴上,會清楚一點。」「以前耳朵轟轟響,醫生要我戴,現在一天只響一兩回,忍忍算了,難受呵。」之後老太太想到昨日見門沒鎖,就吩咐陶晴:「門沒關。」陶銘看一眼,「關好了呀。」「我說沒鎖上。」「白天鎖什麼門?」陶銘埋怨:「妳什麼都要管,一點點小事弄得大家跟著緊張。」於是老太太藉機抒發,「我一天到晚和誰說話去?問什麼都別管別管,盡白叱我。」「可是妳聽不到呀。」陶晴就事論事。「就這樣,我什麼都不要聽,這些電視有什麼好看,這些歌亂七八糟有什麼好聽。」老太太也擰起來。
以前大家庭做小媳婦的怯氣和多疑也出現了,甚至連最親愛的兒子也懷疑起來。
有一天她和陶晴說:「我每天要喝三杯橘子汁才可以解手,妳弟弟只給我兩杯。我牙口不行,不能吃蘋果,他天天給我吃。」「妳想吃什麼和他說,他不會不給妳的。」「他和他女兒有說有笑,買這吃那,也不給我。」「媽……弟不是那樣的人,只要妳想吃什麼,誰不買給妳?高興都來不急!」「哼!」她一扭頭,鼻孔出口氣,垂斜的嘴角更低了,似乎說「連妳也不相信我」。之後又警覺地說:「妳不要和他說去呵,他會罵我。」陶晴心情複雜,「不會的,媽,我不會和他說的。」
陶銘為老太太準備三餐,菜飯、藥,每頓擺在餐桌固定位置上,扶老太太坐定,拿藥放在她手心,確定服了才撒手,照顧得無微不至。一個正當發展事業的中年男子每天做這等瑣碎,姊姊們看了,哪個不心疼?老太太不放心,又重述一遍:「妳不能和他說唷,說了我就說是妳說的。」她沉著臉。
陶晴的淚在眼中打轉,藉機抹淚站起來說:「媽,我幫妳把椅背放下,躺著舒服。」老太太下巴頂著放在手杖把子上的手,又抬起直搖,「不要、不要,好女兒,我這樣就很舒服了。」說完堆起的笑立刻消失,彷彿方才她是在演戲,而戲又演得太短,這讓陶晴產生了落寞。
人生就是戲,老太太的戲已近落幕,她小小微胖的身體,坐在舞台客廳中央一個宣示主權的大按摩椅裡,彷彿全身都透著無奈,「不用我管、不用我管,說什麼都叫我不用管,我每天就等著吃飯、睡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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