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鷹起飛那天（中）

一輛小巴士停在空地中央，淺灰的車身上分布著黃棕色系的漸層，還有黃褐色的輪胎。一個壯碩的男人站在車頂上吆喝，大家把行李舉在頭頂，傳給他擺放。

他牽著妮許瑪上車，讓妮許瑪坐在自己腿上，後面的人有更多空位可坐。車上的味道很複雜，女人用的香水太張揚，刺穿坐在他們隔壁的樹叢身上的泥土味。尼尚覺得坐在右前方的大鬍子男人是個農夫，且家裡養了一頭牛來耕田，因為他聞起來像行走的牛糞堆肥桶。

車子出發時總是特別喧囂，引擎咆哮輾過石頭、站在門邊充當門板的男人和他的同伴聊天、站在司機旁年輕女孩的手鐲和扶手發出清脆撞擊聲。然後一切會慢慢歸於平靜，車子繼續在狹窄蜿蜒的路上前進，碎石讓旅程跳躍似的，但大家都緩緩入眠。只有偶爾在彎道會車時爆出音階般的喇叭聲，像夢裡的驚鴻一瞥。

妮許瑪的口水滴到尼尚的衣襟，他睜開眼，往窗外看去，那應該是垂直下切的河谷，但他只看見黃沙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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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卡拉是個觀光城市，臨著費窪湖而建，商店街充滿異國餐廳和外國遊客，而湖邊甚至有個人造噴泉。兄妹倆在城裡轉了一整天後，坐在費窪湖畔看夕陽如何把水中的倒影染成金黃。

妮許瑪問，是不是該去等公車了，尼尚起身去看附近店家的時鐘後，立刻拉著她拔腿狂奔。當他們抵達搭乘處時，只看見亮了一邊的車尾燈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遠方的街道。

尼尚說：「沒關係，我們可以走回家。以前上山的路還沒鋪好時，我都跟媽媽一起走路來回。現在走路回去，大概要四個小時。」

「那我們走快一點吧。」妮許瑪看了看天色。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妮許瑪開始唱歌，歌詞說總有一天她的影子會比喜馬拉雅山還高。尼尚喜歡在高一點的地方唱歌，像是他常去看老鷹的那個天然平台。他可以感受到歌聲在群山間迴盪，歌詞在空中交錯又碰撞，也許老鷹可以載著歌聲傳向更遠的地方。

天空接近深藍，妮許瑪停止唱歌，抓緊哥哥的手快步向前。尼尚開始遲疑，記憶中媽媽的腳步變得模糊，他們步入越來越深的夜。

尼尚把手舉在身前開路，撥開擋在前面的樹枝或樹叢，而妮許瑪已經整個人黏上他的另一隻手臂，使兩人越走越慢。在他們轉了個彎後，突然看見前面有一個閃爍的亮點，尼尚示意妹妹走到自己後面，兩人悄悄靠近光源。

他們距離目標三步，可以聽見木柴燃燒的劈啪聲、一男一女的交談聲。尼尚慢慢把頭探出草叢，卻聽見男人用英文大喝：「誰在那裡？」

兄妹倆對視一陣，尼尚點了點頭，率先走出草叢。營火扭動著照亮臉龐，照出他們的影子微微顫抖。

女人說：「孩子，這麼晚了，你們獨自在山裡面做什麼？」

尼尚用英文告訴兩個外國人，自己錯過公車的經過。男人聽完笑著說：「我叫強生，這位是我的旅伴安娜，我們來尼泊爾是為了跋涉旅行（trek），沒想到竟然迷路了。我們來不及到達目的地，只好在這裡紮營休息。」

「你們要不要今天先和我們一起在這過夜，明天再出發回家？到時候如果順路的話，能帶我們到目的地嗎？」安娜問。

妮許瑪張大雙眼盯著尼尚，營火旁食物的香氣在身旁亂竄，他點頭答應。

四人圍著營火坐定後，安娜遞給他們一人一碗簡單的食物。

「抱歉，我們沒有多餘的叉子了。」

「沒關係，我們用手吃就好了。」妮許瑪伸手將熱騰騰的筆管麵塞進嘴巴，幾秒後尼尚也開始動作。但他邊吃邊把麵條弄掉到地上，只好偷偷把自己弄掉的食物撿起來吃完。

「安娜，你是中國人嗎？」妮許瑪滿嘴食物問。

「我父母是中國人，但我是美國人。」

「為什麼你和你的爸爸、媽媽不是同個國家的人？你明明長得跟中國人一樣。」

安娜停頓了一下，試圖找出比較好理解的方法解釋這件事。「因為我在美國住了很久，就變成美國人。那裡是我的家。」

「我爸爸也在卡達住很久了，但他還是尼泊爾人。他永遠都是尼泊爾人，他是我們的家人。」妮許瑪突然拉高音量，尼尚扯了扯她的衣角。

安娜好像明白了什麼，接著說：「你可以想想喜馬拉雅山的老鷹，牠們在山間穿梭覓食，有時在尼泊爾、有時跨越邊境到中國、有時飛去不丹。牠們的移動都是有理由的。」

強生開口說話：「有些也是無可奈何，像我的曾祖母來自波蘭、我的曾祖父來自法國，你們知道法國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