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水浮花色(三)
佩玟笑,說你這是在罵我。我在上海讀大學的時候,發過幾篇不入流的小說。到香港,找不到事,靠寫作維持。正巧那年亞洲青年作家大會,要一個歲數不大的中國女作家湊數,我老師面子大,推薦的我。那批作家的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有個合集在美國出版,說是還有些人看。老師同A大學關係好,知道中心今年有個項目,拿這本書做敲門磚,便宜我一份閒差。不瞞你說,我剛來美國那幾年窘迫得很,什麼樣的雜事都做過。
艾珍說我進中心這些年,一直在打雜。我雖是A大畢業,可喬治對我客氣,他骨子裡未必瞧得上女人,更不要說中國女人,從不讓我上手研究的事情。我是挺佩服你,能寫作,還可以搞研究。說來慚愧,我還沒有讀過你的小說。
佩玟說這樣最好,千萬不要讀。中國好作家多得很,讀誰的也不要讀我的。艾珍想這就是所謂的亂世出作家,好比老輩人說打仗死過人的地,花草都要比別處更加繁盛。
這天上班,艾珍抱個紙袋子過來,一個個往外掏,原來是橘子,又大又紅。艾珍說我路上看見新鮮的橘子,這裡沒什麼物產,就是橘子好吃。艾珍剝給佩玟,佩玟接過來,細細地把上面的白絲摘掉。艾珍說你吃個橘子這麼麻煩。佩玟說這叫橘絡,又叫橘子筋,吃是可以吃,可是小時候家裡的傭人會把橘絡都剝去,養成個習慣,改不掉。說出來笑人,我現在這樣,破磚爛瓦的還搭個架子。佩玟想自己出國後改掉無數習慣,到底就剩這麼一個,好像蘇武牧羊,漢廷的符節節旄落盡,最後留個光禿禿的竿子,充作萬里之外不忘家山的證明。
艾珍又掏出本書,說你看看這是什麼。佩玟拿來,居然是自己說過的,英文翻譯的幾個作家合集。翻開,赫然就有自己的一篇,還有黑白的配像。佩玟說你從哪裡搞來的?我都沒有,不要讓別人看見,這照片嚇死人。
艾珍說你真覺得這照片難看,這下好了,總算拿住你的把柄。你菜燒得好,我餓的時候,就可以憑這照片要挾一頓,書我一定要收好。艾珍鄭重地把書抱在懷裡,說這就是我的飯票。我找這書很不容易,給市裡的舊書店挨個打過電話,才寄到,我還沒來得及看。
艾珍舉起書,拿照片同活人比對,說奇怪,這是十年前的照片,十年過去,你倒不顯老,居然比年輕的時候還好些,有什麼法子傳授?
佩玟說胡說,我已經三十出頭,怎麼可能越來越好看,又不是長生不老的妖精。
艾珍說我現在讀中文頭疼,有這英文版,方便多了。艾珍突然一臉嚴肅,說大作家,請給我簽個名吧,那些遺老怎麼說來的,對,是「墨寶」這個詞。
佩玟笑,說你要再這樣,我不理你。
艾珍說求求你寫句話。
佩玟取出鋼筆,在扉頁上剛寫下「艾珍」兩個字,轉念想艾珍不喜歡讀中文,就寫句英文:Amy, A book for you to enjoy (hopefully!) when you are not writing one yourself!落款倒是還是中文「佩玟」。
艾珍說寫得好,謝謝,說完當真就趴在那裡讀起來。佩玟看她讀得投入,有些心疼,自己這篇小說實在配不上這樣認真的讀者,只有剝個橘子遞過去,算是補償。艾珍邊吃橘子邊說,以後作家賣書,要搭配食品,形成條件反射。我要是再多吃幾個橘子,以後一提你的作品,滿腦子都是甜味。
佩玟說你這麼說有點意思,文章要用嘴嘗。我想起以前讀《聊齋》裡的故事,有個盲和尚文章不用眼睛看,要燒了用鼻子聞,才能分出好壞。
艾珍說佩服、佩服,你讀的書可真多。艾珍讀了幾頁,闔上,說你想聽我的評價?佩玟說我不聽。艾珍說你不聽,我偏說,寫的不算差,不過總像小孩子穿大人的衣服,你不要不高興。
佩玟說謝謝,我當然知道。這是當初年輕的時候寫的,總要裝老成。
艾珍不看書,卻盯著佩玟。佩玟說你看我做什麼?要我退書錢?不要想。
艾珍說還是你好看,比看書強多了。佩玟笑,拿瓣橘子頂在艾珍嘴上,說討厭。(三)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