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若驚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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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葛靜媛被一個電話召回家。她的父親葛松林走了,葛老師變成海員葛松林後,在船上待了九年,還是沒能適應漂泊生涯。
那年,葛靜媛二十二歲、葛晨曦十一歲。
他們的父親穿著白襯衫、黑褲子、黑皮鞋,躺在門板上,唇口微張,好像馬上就會甦醒過來,並從那門板上跳下來。葛靜媛見到父親的第一反應,不是放聲哭號,而是平靜地對邊上的人說:「爸爸的眼鏡呢?快把眼鏡找來,給他戴上。」沒有人聽她的話,她早已忘記他的父親並不是近視眼。自從上了大船,早把那副當教師時戴的平光眼鏡扔掉了。
葬儀之前三個晚上,葛靜媛一直守在父親腳邊,看守著那盞長明燈,白色棉線浸在酥油裡,豆粒大小的光不斷蠶食著碗裡的油。三天裡,她數不清添了幾回油。靈前不斷響起哭聲,有人小聲抽泣、有人大聲哭號,可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好像她是這家人雇來的,唯一的職責便是看住油燈,免得它滅了,死者在那個世界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讓她跪拜,她就跪拜。讓她起身,她就起身。還好,尚沒人強迫她哭,她眼睛乾澀而倦怠,擠不出多餘的液體。
儀式結束後,葛靜媛走進房間,掀開棉被側身躺進去的瞬間,即刻睡著了。當再次擁有意識時,她的身體已從午後泅渡到黃昏,暮色透過紗窗進到屋子裡,在她床前徘徊良久,好像有話要跟她講。幾秒鐘過後,她才意識到過去三天裡發生的事──可能是真的。她的父親出事了。他們用哭聲不斷告訴她,她是個悲慘的人,他們一家都很慘。葛靜媛打開手機,裡面跳出很多未讀信息,不是在求證一個事實,便是對此確鑿事實的安慰。
餐廳裡,一個身影坐在飯桌前,好似鏽住了。葛靜媛猶豫著是否要走開,那個身影開口說道──「飯菜在蒸鍋裡……」說完仍乾坐著,蠟像般毫無反應。窗外暮色昏暝,屋內也影影綽綽的,馬上就要什麼也看不見了。
葛靜媛沒吭聲,摸黑在食櫥裡尋找筷子和碗,很快都找到了。分不清入嘴的是什麼,她機械地咀嚼著,三口兩口便嚥了下去,好像肚腹裡有個凹陷區域,一個真實存在的深淵,需要很多很多東西才能填滿它,讓它止息。
她聽見自己的咀嚼聲,很像食草動物發出的聲音,當咀嚼聲消失時,她站了起來。黑暗裡,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晨晨去大姨家了。」她虛弱的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捶打了一下,類似外科體檢時,橡皮錘子叩擊膝蓋下韌帶,致使股四頭肌猛地一跳。她頹然坐下。弟弟。可樂。薯片罐。她腦海裡浮現男孩胖乎乎的身影,腮幫子鼓鼓的,無論什麼時候嘴裡總含著東西,連說話時也語帶嗡嗡聲,那些詞語還未出聲,便被吞掉大半。習慣性搶東西吃,右手吃一個、左手拿一個,眼睛死死盯著別人手裡的那一個。
黑暗中,母親的鼻息離得那麼近,好像有話要跟她說。葛靜媛知道母親會說什麼。同樣的話,大姨和別的弔唁者已經在靈前和她講過無數遍了,「妮妮啊,你媽辛苦啊。以後,你要幫著多照顧弟弟啊。」讓她照顧弟弟,那誰來照顧她?他們憑什麼認為她還有能力照顧別人?她打定主意,明天一早,便離開這裡。坐大巴車到火車站。即使買不到坐票,一路站到終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多年前,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待在這個家裡。這裡是她的桃花源、忘憂國。她有自己的房間、書架、寫字檯,甚至還有一個當時頗為時髦的梳妝台,裡面藏著一個女孩的財富和祕密,帶亮片的項鏈、銀手鐲、戒指、耳環……就像杜十娘的百寶箱,每次打開都給人流光溢彩之感。那段日子,她快樂得要飛起來,學校老師沒有一個不喜歡她,夥伴中沒有一個不羨慕她。她會跳舞、會講故事,算術題做得快,課外書看得比誰都多。別人回答不出的問題,她總能讓老師滿意。
亮粉色泡泡紗連衣裙、同色丁字皮鞋,還有藕粉色小布包,連髮飾也是灰粉色的,上面鑲著珠片。這是父親去寧波教學交流時買給她的生日禮物,也是最被女生們艷羨的一套裝扮。她知道自己是運氣好,父母都是老師,有文化、有錢。尤其是父親,他做的那些事情是別人的父親絕不會做的。
那段日子,尤其是當鮮艷欲滴的春天來臨,葛靜媛常常隨葛松林爬到後山上,她摘崖壁上隨風搖曳的杜鵑花,那花紅得像火焰,漫山遍野地點亮。葛松林的眼睛則在春蘭和樹樁之間尋尋覓覓,惟恐錯過任何一樣可被他移植至盆景裡的植物。常常是她已經飢腸轆轆了,父親還不願下山,對山路上長出外形玲瓏、頗具美感的花木反覆查看,思忖要不要將它移到山下瓷盆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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