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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潮與熱(中)

圖/米榭兒
圖/米榭兒

喬的腳踏車會發出啞啞的聲音,潤滑油大約不夠了。下午的太陽也從雲後冒出來,不熱,但是紫外線也會曬黑的。我沒有塗防曬,皮膚正在隱隱作痛。很有趣,皮膚變黑那麼不公平,花幾個小時曬的竟然得用幾個月來彌補。

偶爾會騎經沾染油煙味的風,我猜那是在煎魚,煎一條方被捕撈就下鍋的魚。那種味道和海風混合,混沌的香氣熨貼進肺葉裡,也同時撲在臉上。我想家和風是同樣漫長的。

喬總是騎在很前頭,我沒有想要追上他。也許我本該找一些話題,讓笑聲迴盪在空無一人的路上。

最後我們終於看見海。

海是確確實實的一望無際的海,卻不是海灘。我沒有問喬查的是什麼地圖,雖然這顯然不是什麼讓遊客欣賞海景的地方。海港的風帶著一點腥味,堤防底下是綠色酒瓶的碎片,和一些扁掉的鋁罐,甚至還有一只藍白拖擱淺在石頭上。

總之那是海。

我們爬上柏油路旁矮矮的水泥牆,在我的想像裡,應該脫鞋子去踏浪的,不過這裡若把鞋子脫掉,可能會踩到碎玻璃。我們只能安靜地坐著,後來喬說要替我拍照。

「不用了,風很大,我的瀏海亂飛。」我捂著半邊臉不讓他拍,這個景取得很爛,後面是無聊的柏油路和無聊的天空,前面是無聊的我。

他還是按下快門,我的頭髮勾住遙遠的雲朵。

其實我覺得拍我不如拍浪花的。

因為浪花一下子就死掉了。

風與浪的聲音有點惱人,因為都聽不真切。於是我也拿出手機,想要拍海上掀起的浪,拍了好多張。

感光元件和眼睛都是很厲害的東西,但近視加深之後,我變得不太相信眼睛了,看演唱會要拿手機錄全場、看到想珍藏的畫面要拿手機拍照,好像變成數據的場景、能隨時開給別人看的東西,才是自己真實經歷過的。手機就像外掛式且較客觀的大腦。

我以為這樣才是真正的記得。

喬湊過來看,我的相冊向下滑,就是一整片的浪與海。陽光很黯淡,商業海港看起來是灰敗的。因為這裡好像沒有真正的浪花、真正的藍天,只有漁獲和適不適合出海的天氣。

「為什麼要拍那麼多張一樣的東西?」喬問我。

「我覺得不一樣吧,前一道浪和下一道浪。我替它們拍遺照。」

「好做作……」喬笑了。

可是它們前仆後繼的。

我一直很擔心,一道浪掀起來再落下之後,沒有人記得它,我想浪是海的逆鱗吧?因為海要藏起脆弱的波濤、要撫平怪異的隆起。所以浪花才一直死掉的。

所以為什麼要記得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記得和忘記有什麼區別,但是並不想被遺忘。

岸邊也有死魚攤在石頭上,上頭圍繞了很多隻蒼蠅。可是浪花的死是無影無蹤的,它們墜入石頭縫隙裡頭,就只剩下泡沫,沒有人能夠證明它曾經是一道浪花、它曾經是一股世界力量的脈動。我覺得這很令人難過,但又好像哪裡不合邏輯。

偶爾會有藍色小卡車從後頭的柏油路上揚長而去,灰色的煙倒是有實際輪廓的。喬的頭髮被風吹得很亂,他明明是個話很多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也不說話了。

我覺得話題的形狀很像眼睛,這是在綜藝節目裡頭發現的。主持人要在前一個話題冷掉之前,開出另一個話題,然後嘉賓們便要你一句、我一句地慢慢擴充,讓話題膨脹。最後又要慢慢收攏,主持人用最後一句話總結,再接下一個話題。

這是最好的說話方式,因為平時聊天,總會有一個人說一句不該是最後一句話的最後一句話,那會很尷尬。語音的尾巴擱淺在空中,說話的人的眼神亂飄。

但我也不擅長接話、不擅長經營話題,其實當然也不擅長和另一個人單獨出門。

我看喬的眼睛。

我不會說喬的眼睛裡頭有浪花、有海,其實眼睛裡頭好像只有瞳孔,我總是看不清楚裡頭的什麼。

好做作……我想喬說的話。我們到底要逃離什麼呢、要逃避什麼呢?卻又活該受那些責任嗎?笑是搭建在往後悲傷與痛苦上的東西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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