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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的年代(一)

圖/薛慧瑩
圖/薛慧瑩

我記得我大下世那一年我七歲,我妹子香香剛剛三歲。多年以後,我們成人了、懂事了,我媽總給我和香香念叨走陝西之前,在甘肅那頭的生活。她總是唉聲嘆氣地說:「好我的爺,你大死的時候才三十歲,連一碗拌湯都沒見上。唉呀,那惜慌得很,我都不敢回想。叫我看,那是1959年的事情。」

我對我大有印象,我大的模樣記得清清的。我妹子香香年紀小,瓜得一點也不記得,我們娘們三個乍來陝西的也不記得。我記得1958年不知道為啥,不讓私人屋裡做飯,不叫家家戶戶灶火裡冒煙。隊長狗剩領著人,把家家戶戶的大鍋提去了、案板端去了、菜刀收著去了,連擀麵杖也拿去了。糧食就更不用說了,麵了、豆子了、蕎麥了都搜著去了。把每一戶的灶頭都給挖個稀爛,誰想燒個湯也燒不成。家裡一顆糧食藏不住,把我媽氣得胸口子疼。

生產隊辦起了大食堂,說吃飯不要錢,從古沒有過。開的那天敲鑼打鼓的,還放了鞭炮,公社的官都來捧場。村上的教書先生還寫了一副對聯,喜洋洋地貼在食堂的門上。右邊是「敞開肚皮大吃」、左邊是「摔開膀子大幹」,上面是「人民食堂萬歲」。我聽我大說我記下的,我大念過兩年小學,認得字。我媽不識字,睜眼瞎子。

最初去食堂提飯是我媽去,我大上了一上午工,下了苦,回來累得躺在炕上懶得動彈,加上肚子飢。我媽去的時候提著一個黑瓦罐罐,是我們家以前裝油的罐罐,外面油亮、油亮的,據說用了好幾代人。我媽是小腳,舊社會過來的女人都纏裹過小腳,下不了地、幹不了重活。

提一回飯,對我媽來說難腸得很。通往食堂的路只有一尺寬,被一夏的雨水沖得疙疙瘩瘩,有些地方陷成了深渠。我媽害怕摔倒了,拄著一根棍,先慢慢下了坡,走到深溝底,再用拐棍用力戳著,費勁地往上坡爬。一天三次,上來了、下去了,我媽拄著拐棍,提著個飯罐罐就艱難得很,就為全家吃一口飯的。我媽經常晚上腳疼腳腫,自己捧著小腳搓揉半天,自言自語抱怨:「辦得啥鬼子猻食堂?吃個飯比要飯還難。」

我大馬上敲著飯碗說:「你出門少說話,讓人鬥爭咱呀。」我知道啥叫「鬥爭」,就是開會、鬥人,給地主富農壞分子戴牌牌、戴高帽子。

到了十一月,下了第一場雪,把一層層的山、一片片的地,把村子一戶戶的土房、一棵棵的樹都給變白了。到了中午,出一點太陽,地上又是水、又是泥。我媽一走路,鞋底下就黏滿了泥,甩也甩不掉、走也走不動;就是拐棍下面也黏滿了泥,寸步難行,去食堂提一次飯,來回得一個鐘頭。經常飯不是涼了,就是冰了。

我大長年犯胃疼,一吃冷飯就犯病,疼得在炕上聲喚、打滾。厲害的時候,用拳頭死死地頂住胃,不停冒出冷汗。我媽看著心疼,一個勁給我大擦汗,乾著急,沒有辦法。想燒些開水給我大喝,都沒有鍋燒。弄些熱炕灰,用手巾抱著給我大暖胃,能好點

「芳芳,乖,你去給咱提飯。」我媽實在是走不了那路,才把給一家子人提飯的大事情交給我。我媽把黑罐罐擦乾淨,又試了試繩子繫牢實沒有,這才把罐罐交到我手裡。又給沒有提飯經驗的我交代:「芳芳,你三嬸在食堂打飯哩,掌勺哩,有權力哩。你看見你三嬸,要聲大些、嘴甜些,要笑,三嬸就給咱把飯舀稠些。」我大幫腔道:「芳,聽你媽的,人家那勺是長眼窩的,不同人不同對待。」我聽不明白,一個鐵勺乍能長眼窩呢?

我聽我媽說,食堂有保管員,每天打開庫房的鎖,用秤稱出十幾斤麵,交給廚房做。但隊長狗剩、保管員這些人經常不吃大灶,等村裡人都提完飯了,才好好做一頓油烙餅子或者白麵麵條子吃,還提回家給各人的婆娘、娃娃吃。這就是為啥一百多口人的食堂,一頓才給個十來斤雜麵,湯越來越稀,

到食堂提飯沒有人排隊。先是等,不時有人過去看看冒著熱氣的鍋,已經餓得耐不住的樣子。等到開始打飯的時候,大人們都餓瘋了的一群豬往槽前擠一樣,往飯鍋擁,每個人都胳膊長長地伸出自己家的罈罈罐罐,還有人伸出自家的鐵洗臉盆,眼睛圓愣愣地盯著打飯的勺子,惟恐自己的飯稀了,又嫉妒別人的飯稠了。經常,像我這樣的小丫頭子,沒有力氣和個頭的優勢,總是被擠在最後頭,總是打到些鍋底子或清湯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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