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之歌(一)
海邊用餐後,女兒送他們回家,叮嚀他要好好照顧母親。女兒與玫貞年輕時神似,皮膚白皙,圓圓的臉龐鑲著一對深深的酒窩。眉宇間透著擔憂,雙頰的酒窩卻背叛了眼神,如小酒杯般、可愛的凹陷印著微笑的痕跡。
對小敏的叮囑,俊浩有點失措。玫貞轉首回望,熟悉又令他安心的眼神:「我會安排。」她揮揮手叫女兒放心。
「我會安排。」二十年前離婚時,她也是這樣說。
他很少照顧她,從大學時代相識起,每天新竹、台北兩地通車已疲憊不堪,為趕回家陪母親晚餐、只能擠出短暫的時間約會。從公路局車站趕到玫貞的學校已近黃昏,女孩身穿當年流行的白衫、圓裙,坐在系館前的椰子樹下等他。俊浩背著吉他,兩人手牽手走向校園深處。
在湖邊的草坪上,他撥弄琴弦輕聲唱歌。玫貞最喜歡約翰‧丹佛的〈安妮之歌〉。她從背後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濃密的頭髮中。俊浩轉頭微笑,玫貞像小鳥般輕啄他的臉頰。
有時他唱唐‧麥克林的〈星夜‧梵谷之歌〉,兩人依偎著仰望天空,想像歌詞中繁星熠熠的夜晚。夜幕初現第一顆星星時,俊浩急急離去。
天黑前他必須回到家,母親怕黑。白天吃得很隨便,經常就是鹹菜、豆腐乳佐稀飯,每天等兒子回家共進晚餐。
俊浩經常翹課提早回台北,與玫貞相約在校園附近一家咖啡屋。從耀目的陽光中走入黑幽的地下室,瞳孔尚未適應,小木桌亮著盞盞小燈,暖黃的光點宛若黑夜中閃爍的螢火蟲。理查‧克萊德門的鋼琴曲在室內悠悠流淌,玫貞總會坐在靠牆的角落。她最喜歡點一杯冰淇淋咖啡,炎炎夏日吸吮著冰涼的飲料,苦與甜的混合,她說就像人生。
俊浩緊緊挨著她坐,感受玫貞的手臂冰涼滑嫩和淡淡的髮香,心中的鬱卒和焦慮消失了。在那靜謐的小室,她專心讀書,他卻睡得香甜。大學時代成績很差,幾門本科課重修,壓力大,長了一臉青春痘。
照顧母親是工作,和她在一起是憩息。玫貞沒有一般年輕女孩的嬌氣,她聰慧、獨立、理性,處事明快,相處模式上總是玫貞照顧他。她心思細密體貼、事事考慮周全,他對她言聽計從。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正是母親不喜歡玫貞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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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貞領他從屋子左側進入庭園、朝大門走去。老舊的小平房,院中花團錦簇、滿園春意。她步伐緩慢艱難、看得出忍受著疼痛。俊浩心疼地伸手扶持,玫貞停下腳步,指著廚房窗前的玫瑰,彎下身湊近花瓣深吸了一口氣:「這是香水玫瑰,你聞,很香。」
黃昏的光彩將淡紫的玫瑰抹上酡紅的胭脂,嬌艷嫵媚。小院浸潤在落日餘暉裡,玫貞的臉色也顯得紅潤了一些。
兩人進入屋中、頓時氣氛有些尷尬,他們很久沒有獨處了。玫貞去臥室更衣,俊浩環望小屋,老式長條形格局,大門在屋子中間,右邊是客廳、餐廳和廚房,左邊一條狹窄的走道,通往後屋的臥室和浴室。房中素雅潔淨,客廳有一張深棕色的皮質沙發躺椅,玫貞病後因腿痛不便行走,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躺椅上,幾個月來他們經常通視頻電話,從手機螢幕,俊浩看見皮椅後一個小小的中庭,庭中有幾株艷紫的蘭花盆栽。
眼前的蘭花卻枯萎凋零了。
他不知道視頻電話算不算兩人獨處,隔著時空的距離,感到更自在些。
或者不同的是,在電話中,他不會有擁抱她的衝動……
此刻,玫貞身穿乳白色的衣褲,緩緩從後屋走出。走道狹窄陰暗,唯一的光亮來自臥房的窗戶。天色已暗,微弱的天光在她身後烘托,瘦削單薄的身影彷彿輕飄在空中。背光看不清她的面容,他心中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像是看到穿著白衣的天使。
玫貞從冰箱取出一塊蛋糕、放入烤箱,「陪我慶祝一下,這也許是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生日了。」她語氣平靜,點亮一支粉紅色的蠟燭。
她取下頭巾,露出因化療髮絲落盡的光頭,「在家就不戴了,包在頭上不舒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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