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之歌(二)
「很難看吧?」她望著他笑。他將眼光從她的頭頂下滑,停駐在她頰上的酒窩。那兩汪小潭總是讓他感到幸福,縱使在這一刻。
俊浩輕聲唱〈生日快樂歌〉,「寶刀未老呀,還是好聽。當年就是被你的歌聲迷住了,才會嫁給你。」她笑出深深的酒窩,好像在笑談別人的事。
他哀傷地望著玫貞,兩人的關係中,她比他豁達。大學快畢業時,因為母親強烈反對,玫貞主動提出分手。俊浩每天失魂落魄,成績大退,人也瘦了一圈。相約在咖啡屋,他可憐兮兮地說:「你可以陪我度過這段時間嗎?沒有你,我不能吃,也不能睡……」玫貞答應了他的懇求。
話出口,他吃了一驚,自己何時也像母親一樣,用乞憐和怪罪的方式索取愛?從小母親經常彎著身、雙手捂著胃,愁眉苦臉,「我胃痛,一天沒吃東西了。你沒回來,我一個人沒胃口。」或是半夜喊醒他:「媽媽睡不著,我害怕。兒子,你可以陪陪我嗎?」
就像他無法拒絕母親的要求,玫貞沒有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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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熄蠟燭,他將玫貞擁入懷中。小餐室臨窗,夕陽的最後一線金光淡去,空氣中籠罩著濛濛的紫灰。他抬眼望向窗外的庭院,失去陽光的玫瑰褪去嬌嫩的粉紫,顯得灰白。「如果上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他低下頭,伸手撫摸她髮絲落盡的光頭,眼光落在玫貞的側臉。她的面頰不復昔日豐腴,蒼白的膚色仿若失去天光滋潤的玫瑰。
對這突如其來的擁抱,玫貞吃了一驚,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她沒有回抱、將臉輕靠在他的胸前,目光也向窗外望去,「沒有『如果』,我們當年也盡力了。」她輕聲打斷了他的話,淡淡的語氣。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自己能做出不同的決定嗎?或許決定權從來就不在他的手中?
反對他和玫貞交往無效,母親突然改變了態度。條件是他們畢業後立刻結婚,在他服兵役期間,玫貞必須住在家裡。雖是不情之請,他也實在不放心母親獨居,意外地玫貞沒有反對。
那些年雖然母親不喜歡她,玫貞卻一直對母親很好,不時買些小禮物和零食給母親。母親卻時常抱怨:「都是地攤的便宜貨,叫她不要浪費錢了,我不會用的。」
父親去倫敦後,事業節節高升,家境逐漸富裕,「那個女孩家是擺地攤的,怎麼配得上我兒子?」有一次,他聽到母親在電話中和朋友說。
在咖啡屋,他時常趴伏在桌上,右手在桌面下握著玫貞的左手,抬眼望著她的側臉。細軟的直髮垂落在肩頭,她垂首專注地讀書,在小檯燈的光暈中,長而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映出美好的弧形。她偶爾轉頭看他,嘴角微微上彎,漾開可愛的小酒窩,又回到書本上。
玫貞說在咖啡屋是唯一讀書的時間,晚上有家教。她很少談家裡的事,只知道父親早逝,姊姊嫁到美國。交往很久後他才知道,玫貞兼了許多家教,才能支付學費和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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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年在倫敦工作的父親在婚禮前返家,父親說接手一個新計畫,可以留在台灣工作。母親很高興,將臥房重新裝潢,煥然一新,家中陰鬱的氣氛也明亮起來。玫貞與父親投緣,嚴肅寡言的父親和她在一起時,變得親切溫暖、兩人像父女般有說有笑。
屋中厚重的簾幔掀開了,陽光穿過玻璃窗照亮長廊,光點流轉在棕紅的老檜木地板上,閃爍著金色花朵形的光澤。第一次、俊浩注意到,家中玻璃窗上的水晶雕花。
他考上了預官,婚禮後不久便赴高雄服役。運氣很好,任職財務官,工作輕鬆,數月後總算盼到休假回家。進門看到父親神色陰鬱坐在客廳,母親將他叫到房中,「爸爸要回倫敦了。」母親哭起來、憤憤地說:「去問你老婆,都是她搞出來的事!」
玫貞在廚房準備晚餐,她消瘦了很多,眼眶紅紅的看起來剛哭過。見到俊浩,她強擠出一絲笑容,「媽不高興,說爸對我太好,經常和爸吵。」她垂著眼簾,「其實真的沒什麼,爸只是對我比較客氣,怕我一個人住家裡不習慣,對我關心多一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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