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陝西(一)
咱是個叫化子,來陝西要飯來了。
咱老家是甘肅省天水地區秦安縣王家堡人。
為啥來陝西?為逃活命嘛。
來陝西是六一年,我剛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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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個牛水英、我媽叫個劉玉梅、我兄弟叫個牛富貴,六一年為啥從甘肅來陝西,說起來話長,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過去的事情,我很少給人細說,不是啥光榮的事情,我嫌丟人。那是一些瞎事情,給人說,沒有人信,招人笑話,還當我造謊哩。現在我都八十歲了,都有了曾孫子了,快死的人了,晚上總是睡不著。過去的事情就像看電影一樣從我眼前走過,清楚得很、細緻得很……
我屋裡本來八口子人,過了個糧食關,就剩下三口子,捨掉了五口子。我媽眼看著要斷子絕孫、關門絕戶,也沒有辦法。我媽是小腳,下不了地。我說起來十六、七了,身體瓤得很,成天頭暈。我兄弟富貴才十一歲,乾瘦、乾瘦地和猴子一樣。把娃餓了幾年,個子一點點都沒有長。
我媽沒有本事領我們逃。是村上來了一個男人,叫張廣祿,是秦安縣郭家鎮人,是我姨夫妹子的男人,算是個親戚。他說我姨早領上兩個娃娃走了陝西了,你們乍瓜著不走。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石子饃,給我媽掰了一塊、給我和富貴掰了一塊。張廣祿說:「我姊夫也沒人了,看你娘們惜慌的。我領你們到陝西去,到陝西天天就吃這石子饃。」那石子饃酥脆乾香,好吃得很。「嫂,你收拾一下,咱明天半夜走,誰都不給說,悄悄走。」
陝西在阿達?乍去陝西?到陝西乍生活?……我們兩眼一抹黑,就跟上張廣祿上了路……
我們在甘肅秦安成分大得很。五一年我剛剛記事,土改的時候,給劃成了地主。我爺牛金斗有近百畝地,山上、山下望到頭的都是我們家的地。我記得我爺和我大,還雇了兩個長工,都是雞沒有打鳴,就起來下地做活去了。中午回來吃個飯,歇一歇,下午出去做到天黑,喝些湯、吃些饃,天天如此。說起來是地主,卻是下苦的命,勞累了一輩子,蓋了一院排場的房,有十幾間,積攢了些家底,勞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弓著腰。
背後人都說我爺是個守財奴,家裡有白圓,卻捨不得吃、捨不得喝。我記得有一次過八月十五,我媽包了大蔥、地軟、粉條包子。我爺下地回來,坐在上房炕上,掰開包子,氣得冒火,一把摔到地上,大罵我媽:「乍球過日子哩?粉條是給咱自己吃的?嘴饞成啥了?乍不吃屎去!」
我爺生氣我媽用了粉條,雖然家裡庫房裡碼著幾百斤粉條。每年秋季,收了洋芋以後,我爺爺和我大,還有長工都會忙著洗洋芋、擦洋芋,沉澱出澱粉,然後漏洋芋粉條,趁太陽好的時候曬乾。等到過年前後,就拉到魏店街道上賣,能賣出比較好的價錢,換成一吹帶響的白圓,收藏起來。我爺有白綢子襖、黑綢子褲子,但他捨不得穿,長年都穿布丁落布丁的衣服,讓不知道的人看,以為他是個老長工。氣得我媽在我大面前抱怨:「過得啥樣的日子,吃油就像吃眼淚。窮命鬼,有福不會享。」
共產黨來之前,我爺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富漢,是人人羨慕的莊農人。土改的時候,我八歲,啥都記得。我家和村裡另外一戶劃成了地主成分,那給整治得乖乖的,啥話也不敢說。土改工作組和大隊上的人一次來了二、三十人,先是把我爺、我大綁在樹上,把女人們關進草房裡。見啥拿啥,把我家的驢牽走了、兩匹騾子牽走了、四頭牛牽走了,幾十個羊趕走了。床上蓋的鋪的都捲走了,給我們一大家子留下三床破棉花套子。
我爺有一床狗皮褥子,是整皮,狗臉和四肢都是完整的,看著像老虎皮。年紀大的人冬天鋪著暖和,他已經睡了二十多年了。我爺不捨得讓人拿走,在樹上掙扎著喊叫著:「把這個給我留下,是我老先人留下的,都睡爛了,沒有人稀罕。」我爺說這個話的時候,可憐巴巴的,淌著黃黏的眼淚,嘴裡沒有幾顆牙,口水也淌下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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